第65章
  ——怎么,他儿子都自知理亏,他还要过来鸣不平?
  素手翻过一页书册,慕兰时语气愈发淡了:“别理他。”
  说着,她又是起身,“该去照顾花了。”
  她命丫鬟递过来和田玉柄的金剪,慢条斯理修剪瓶中山茶,窗外哭嚎声顺着漏窗爬进来,倒比廊下那只绿毛鹦鹉学舌还刺耳——
  “兰时丫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一系亏待了你,亏待你母亲?!以前的事那是以前的事,现在我是你的叔公,成封是你的叔父!”慕老爷子想起小倌教给自己的法子,心下愈发笃定,兰时丫头定然会害怕。
  “那我今日就在这里给你跪下了!”
  这一声传来,慕兰时修剪山茶的手都停了。
  这老货当真是太不要脸了。现在正午,正是平津巷的达官显要下值的时候,回来便瞧见这种事,她们慕家的脸往什么地方搁?
  不过,丢脸面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这是她上辈子就明白了的道理,更何况……
  她并不在乎脸面,也不在乎身后名。
  但有个老货跪下了,便是真心实意的。
  想到这里,慕兰时便笑道:“晓月,你过来罢。”
  晓月是丫鬟的名字,她诧异地看一眼大小姐:“大小姐,有什么吩咐?”
  慕兰时抬头看了眼天色,眸色淡淡:“去库房取三十斤陈冰,给老爷子镇镇暑气——毕竟,光是跪着,这多孤单寂寞啊,毕竟我是小辈,他是长辈,我怎么说都要给他助助兴才是,你觉得呢?”
  晓月哪里敢说话!在旁边支支吾吾一句话不敢说。
  现在是什么时候?春天!还没到清明!
  但是大小姐都这么吩咐下去了,她也只能照做。出来的时候,晓月疯狂地拍着自己的胸口,心道这个慕老爷子可是完蛋了。
  慕老爷子的时间确实挑得极好,家丁一吆喝,便有许许多多家打开了门看过来;而他再一跪下之后,车马都为之驻足了。
  天啊,这还是天下第一的清流世家慕家吗?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戏上演啊?!
  慕老爷子看这么多人都看过来了,心下暗爽,这下还治不死你这个臭丫头?竟然敢跟我们父子斗,也不看看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过路的李夫人掀开轿帘时,正看见慕老爷子颤巍巍举起族谱:“列祖列宗在上,老朽今日拼着这张脸皮,也要让大家看看……”
  可话音未落,方才紧闭的朱门忽然洞开,两个粗使婆子带着两桶冒着白烟的冰块,哗啦倾泻在他脚边,晓月的声音冰冷:“大小姐说,担心老爷子跪着中暑,特来襄助。只是今日慕府不开门,但又不能委屈了尊长,便就这样款待。”
  众人静默须臾,而后看着那些冰水蜿蜒地流到慕老爷子身上,青石板洇出三团深色水渍和着冰水,相当滑稽。
  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率先爆发出来了第一声狂笑,接下来的笑声便是难以自抑,各自都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
  慕老爷子哪里知道会是这样,震惊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家丁也一脸不可置信。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悠悠而过,有人挑起了帘,露出来一张老妇面容,正是柴家三姑。她嗤笑一声:“哟,我说是谁啊,原来是城北林家的那个下贱胚子!当年不是还想要爬上我的床么?”
  慕黎柴萧,乃是京城四大家族,除却黎氏,其它都居住在平津巷。
  “可惜啊,我看不上你,偏偏就慕嫣看上了你呢,不曾想她死了这么久,居然还能被你这样陷害——你可真是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圈丢人啊!”
  慕老爷子气得发抖。
  可平津巷的热闹,却和慕成封眼下的寂静格格不入。
  他选择,喝毒酒。
  至少脖子上不会出现深深的痕印,死之前,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父亲,孩子。
  希望他们一切都好,至于他,死了便死了。
  可怜可叹他这一世英名,居然栽在了慕兰时这个臭丫头的手上!他悲痛地想着,喝下了最后一口毒酒。
  ——他生命尽头的最后时刻,竟然没有人来看他。但是他一死,便有暗卫动了,暗卫从他的身下取下了信物,要回去带给慕兰时。
  此时慕老爷子尽管已经被嘲讽了个够,可是他知道自己跪在这里,是为了儿子的未来,便不得不继续跪下去。
  忽而,有一枚玉佩从慕府的朱门里面甩了出来,碎在他的面前。
  慕老爷子本来脸上还挂着虚伪的泪珠,这下看清玉佩,顿时痛哭起来:“成封、成封?!慕兰时,你对我儿做了什么!”
  这是他儿子身上的信物啊!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的东西!这会儿东西是从慕府里面丢出来的,那不就是说明儿子已经遇害了吗?
  慕老爷子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天成封拉着自己的手,说:“爹,孩儿不孝。”
  是不是那个时候,就已经注定了终局呢?
  慕老爷子痛苦地想着,那些嬉笑他不堪回首过去的声音又涌入脑海。
  “这老东西竟好意思到这里来!”
  “他以前做了不少腌臜事,你们想不想要听听?”
  大脑充血,他又年纪大了,听见这些小东西这么编排他,一口气憋不上来,两眼一翻,二话不说竟然喷出了一口鲜血,当场瘫在原地!
  “叔公,叔公!”
  第37章 037(二更)
  “竟、竟然倒下去了?”人群中有人讷讷地说着,一副相当不可思议的样子。
  男子碰碰女子的手肘,问她说:“你说,这老货是真倒下去还是假倒下去?”
  女子答道:“这老货今日不顾慕氏百年清誉,又选在正午这么重要的时间下跪,自然是为了逼迫慕大小姐。所以啊……”
  男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明白了,也就是说,这个老货很有可能是装的对不对?”
  女子重重地颔首,表示认可。
  本朝其实很重孝道,虽然大家心知肚明避而不谈,但是都清楚的一点便是,开国皇帝得国不正,前朝皇帝是请他托孤,他却欺人年少,自己登了帝位。
  也不知道慕府这一桩闹剧如何收场,若是被有心人做了文章,别说那尚等着授官的慕大小姐,就是连慕大司徒的官位也都会有说法!
  暮春骄阳将青石板烤出袅袅热浪,慕老爷子瘫在冰水里的模样活像条脱鳞的老鱼。
  没有人相信慕老爷子是真的瘫倒在地,除了他旁边的两个家丁。
  他们一看见老爷子瘫倒,其中一个疤脸汉子便立刻扑过来,摇晃着慕老爷子:“老爷子,老爷子,您怎么了,快点醒醒!”
  另外一个声如破锣一般的也尖声叫道:“老爷子,您怎么啦?您可千万不要死啊!”
  两个人哭天抢地,也不知道是真情盖过了假意,还是本身就擅长演戏,立刻声泪俱下地摇晃着瘫在地上的慕老爷子:“老爷子,老爷子,您怎么啦?您要是出了事,九泉之下我们这两个杀千刀的,这样如何去向媓娘交代呀?”
  他们口中的媓娘乃是对慕老爷子过世的妻子尊称,也就是此前的一家之主。
  慕老爷子枯枝般的手晃动着,似是听到了他妻主的名字,喉结滚动,缓缓说:“交、交代……若需要交代,就让慕兰时那死丫头出来,给,给老夫一个交代!”
  疤脸汉子和破锣嗓音互相对视一眼,知道这是慕老爷子拳拳爱子心切,纵然都半只脚踏入黄泉水了,都还想到自己的儿子呢!他们两个人也不能拂去老爷子的一片心意不是?
  想到这里,这两个家丁重又跪下,那声如破锣的又叫道:“慕大小姐,还请您出来看看老爷子吧!您不能因为区区一个位置就逼迫了我家主人,又逼死我主人他爹吧!”
  “当年我家主人身死的时候,还握着老爷子的手,说,说一定要看兰时丫头乾元启序呢!”
  如此,不相信慕府大门不开,她们不动容!
  这家丁声音很大,说的话又炸裂,一下子平津巷竟然安静下来。
  忽然,柴家的乌门洞开,方才回去的柴三姑探出来一个头,惯用她尖利的声音吼道:“你们慕家人有完没完?碍不碍事,下午我要怎样出门去?”
  这条宽阔的青石板路上,慕家扔出来的冰水流了满地,柴三姑此人最重出行的仪仗气度,金尊玉贵的,加之本来就与慕家不对付,这会儿更是嫌她们吵!
  “来,你去问问,”柴三姑染着丹寇的指尖随便点了个丫鬟,推着她往前,“你去司徒府门前问一问,就放任这个老货跪在这里不成?”
  再不收拾了这老货,隔几日那慕湄病好了还好意思上朝来么?
  ***
  慕严在府中同样目睹了这一桩闹剧,还有他的心腹,早早地就过来给他通风报信了:“长公子,你说,我们要不要现在就把慕老爷子接进来?他刚刚呕出了一口鲜血,而且今日太阳挺大,我怕他再这样跪下去会出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