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可怪就怪在,忽有浑厚牛哞穿透竹影。
  戚映珠便疑惑问慕兰时:“这牛的声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可还不等慕兰时回答,戚映珠便已然意识到了什么。
  记忆如春汛漫过——上次她和慕兰时在马车上,她说酸牙话,主动揣测慕兰时想多和她待一会儿,怎的驾马车来?
  彼时,慕兰时用折扇敲着桌子,让那什么阿辰去西市弄头牛来!
  想到这里,她面色耳尖腾地烧起来,疾走两步踢飞颗石子。慕兰时正要回答,她便嘟囔着让慕兰时闭嘴:“谁问你了……”
  慕兰时嘴角,很明显地抽搐了下。
  啧啧啧,这是真有个祖宗养在身边了。
  ***
  戚映珠还是没有给慕兰时添麻烦,去了她的丘园后就安心在她寝房中待着,一直等到夜间。
  慕兰时将她安歇好后,便说自己有事出去了一趟。
  她从手下那里得来暗报,慕严今日当真开了那信,饶是马三当时在场,他还是笑得合不拢嘴。
  慕兰时只听着阿辰的汇报,面上也浮上了一层了然的笑:“他当真这么开心,竟笑得咳出涎水?”
  她的指尖,抚过鎏金错银的匕首——此物,同样是家主的传承之物。有此物者,便可杀不服家主管束者,比之皇帝的“尚方宝剑”。
  未免也太过恶心了,世家公子,怎么养出这种人?
  阿辰猛地点头:“是。”
  那方封纸一角朱砂印着精细华虫纹的信,正是慕兰时的手笔。她阻断了那四叔寄来的信。
  就在前不久,她差人放出去消息,说四月的谷雨踏春是由她来主持。按照一直以来的规定,这谷雨踏春是家族大事,不管家主年纪有多么大,理论上都应由家主来完成主持。
  ——其实这事也有例外。
  但是,偏偏就是族里面那些老东西不服从她罢了。正好,不服她,她便把这些人的耿介脊骨敲碎,再一个个来看,到底服不服她。
  这四叔慕成封也绝非善类,迂腐陈旧,他全家人就曾对自己母亲坐上家主之位颇有微词——此前他们为争这位置还有不少阴私手段。只不过念在慕成封他娘已死、他爹年纪大了安分了的份上,慕湄没有追究而已。
  可不追究,他们也不会感恩。她用匕首,继续轻敲掌心。
  金玉相击声竟与前世记忆重叠——那年暴雨如注,母亲慕湄跪在列祖牌位前,发鬓浸透潮湿冰雨;而慕成封父子立在漆屏后,端着盛放鸠酒的青瓷耳杯,笑得像两尊被苔藓蚀透的镇墓石俑。
  啧,那就一并杀了就是。
  “这种狼心狗肺之徒啊,”慕兰时冷笑着,“最适合剔骨剜心,用他们最爱的青瓷耳杯盛了,摆在谷雨宴的曲水流觞席上,供众人观看。”
  阿辰惶恐至极,根本不敢抬眼。
  这是一种久居上位的天人之姿。
  忙完一切回去时,屋内一灯如豆。
  戚映珠盥洗好后便上了床。
  ——这大约是除了那一夜之后,慕兰时第一次和她同处一榻。
  慕兰时掀开锦被的时候,戚映珠探出双圆溜溜的眼睛,被浊弱的烛火照着,更像兔子了。
  “这么晚才回来陪妻主,该当何罪?”她的声音闷着从床褥里面涌出。
  慕兰时笑着哄她道:“该那兰时用一夜来赔罪。”
  戚映珠闻言,鼓着脸颊,继续往被窝里面缩,“谁稀罕你的一夜,不准碰我,今日约好了的。”
  “既然妻主不稀罕兰时,那兰时走了便是。”慕兰时叹口气,便当真欲离开。
  那被窝里面又传来绵软的一声:“那妻主在生气,你不哄完再走?”
  这又是不让她走的意思了。
  慕兰时低头笑着,便坐回床沿,说道:“好好好,妻主不要生气了。”
  她温声细语,和适才月光下冷雨般、寒露凝睫的面孔截然不同。
  戚映珠“呵”了声,却挪动身躯,往床里边靠了点——这是在给她腾空位出来了。
  “我要睡觉了。”声音仍旧气鼓鼓的。
  慕兰时憋着笑,但只能配合她这小祖宗,便压头过去问:“不还生着气么?带着气睡觉不好。”
  “且让我哄一哄再睡。”
  这嘴巴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这些甜言蜜语?戚映珠心知这个答案想下去只会又醋到自己,干脆蒙头抱被不想。
  “不要你哄,也不要你碰,”她又补充,“今晚。”
  “可兰时的燎原期若是又来了怎么办?”
  “等你燎原期真来了,再考虑开不开恩。”
  慕兰时笑着,扯开被子裹了进去。
  是夜宁谧,唯有春雨潺潺流过古色斑斓的琉璃瓦当,顺着沟壑汇成珠帘,滴落在阶前新栽的湘妃竹上。
  慕兰时果真践诺,连指尖都未逾矩。
  奈何那熟睡的兔子却不,翻个身便滚进她怀里,双臂如藤蔓缠上腰际。体香将人熏得心尖发软。
  她轻叹,却将怀中人搂得更紧了些。窗外春雨渐疏,打湿了廊下悬着的桃木弓,也打湿了漫漫长夜。
  第33章 033
  日色漫过京兆府衙的雕花窗棂,王茹指甲叩击着案牍,檀木桌面上已积了层薄灰。戚中玄那桩烂事就像扎进指尖的木刺,初时不以为意,此刻却已隐隐发胀流脓。
  她本来以为这不过是个治家不严的笑话罢了,却不成想牵出来这么多事情——而那徐沅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居然就这样出来要和他和离。
  不得不说,这招的确是高。她现在巴不得息事宁人,这北戎细作一事,消息还是要封锁不能传出去。
  “哎,老陈,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瞒?”王茹叹了口气,叫陈捕头,“也不知道黎大人那边怎么说。”
  她口中的黎大人,便是司隶校尉——此人监察百官,要是她执意追究起来,王茹这京兆尹的官帽可是别要了。也不仅是她要遭殃,连带着她们很多抓间谍细作的机构,都要褪一层皮。
  陈捕头同样愁眉苦脸:“能怎么着?我竟是不知道,这事居然会闹得这么大。也只能寄希望于没有有心人做文章了。”
  如今陛下龙体欠安,圣躬违和,许多政事都是太女殿下代为处理的。除非很重要的事,他才会亲自看一看。
  这事呢,只要太女殿下不管,没有有心人做文章,任凭老百姓们口口相传做茶余饭后的笑料也可。
  “戚中玄这是把本官架上火盆烤啊,这老虔公,真是死不足惜!”她摘下梁冠,鸦青鬓角已沁出汗珠,这三年来她在夺嫡漩涡里如履薄冰,如今却被个蠢货生生撕开裂隙。
  她当然要责怪戚中玄了,这事一出,她京兆尹吃不了兜着走。倘若要上头不追究,那不就是太女殿下不追究吗?如今储君之位虽然定下,但是没几个人安心,她一直在这夹缝中谨小慎微地生存着。
  不站队。
  “哎,本官怕今日回府,便有太女殿下的人来了!”她叹了口气,愈发心烦。
  陈捕头也跟着骂戚中玄,骂完也献上计谋:“既然百姓们都知道了,不如就让她们知道去。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堵不如疏,我们不若多说些这戚中玄治家不严的事,说他被那徐沅打成个猪头样……”
  这样,才能冲淡几分她们办事不利的印象。
  王茹点了下头,“你这就去办。徐沅那边,本官自会安……”
  正说着徐沅呢,便有一个小吏脚步匆匆地跑过来,说徐家那三娘子徐沅要过来,签与戚中玄的和离书。
  小吏跌撞入内的身影将最后个“置”字,碾碎在青砖地上。
  “她倒是来得快,”王茹面色稍微淡了些,勾出抹笑容来,“来得快也好,本官就代她办了就是。”
  先让徐沅闭嘴才是当务之急。
  “话说回来,戚中玄那老货醒了么?还能不能按手印?”王茹走到门口,又像是想起来了什么,转头便问。
  陈捕头便道:“那老货醒不醒都无所谓,反正这徐沅同他和离是板上钉钉之事。”
  他拇指在喉间虚划,王茹会意颔首。生死簿既已攥在手中,指印不过是给活人看的戏码。
  王茹深以为然,重新正了正衣冠,这才凛然地走了出去,见徐沅。
  ***
  来的人却并不止徐沅,徐沅旁边还亭亭立了一个女子,杏眼桃腮,虽然面色苍白,但是却有一骨子清傲决绝。
  王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她当然记得这姑娘。
  正是昨日,用改装病榻推出昏睡不醒的戚姩的戚氏二女,戚映珠。
  ——却是个有胆识的。
  她默默地想着,也不拖延,直截了当让徐沅上前来,她来作证签这份和离书。
  不过,让她意外的是,桌案上却不止一份纸,除了徐沅同戚中玄的和离书之外,却还有一份“形貌可疑”的书帖。
  她仔细看了一眼,继而怔怔地看向戚映珠,道:“戚小娘子,你要离开戚氏门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