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戚映珠不理她,路过他身边时,却又听得慕兰时一句话:“等会儿她们便会过来找你——但是小君也得为她们考虑,不要因为馋兰时,而故意害死她们。”
  呵,收回刚刚的话。
  *
  檐角铁马骤响,慕兰时衣袂卷走的沉水混着兰芷的香气,还未散尽。
  戚映珠攥着鎏银调令牌回来,跌坐圈椅,指尖摩挲过纹路间残留的余温,忽听得窗外老槐枯枝“咔嚓”折断,正砸在青砖地上碎成尖利的獠牙。
  她推开雕花槛窗,玄铁冷光割破天幕。
  层云如浸饱墨汁的棉絮沉沉下坠,惊雷在云层深处碾过房檐,震得案头定窑梅瓶里斜插的玉兰簌簌乱颤。
  “差不多了。”她喃喃着,看这风雨欲来的势头,不禁弯出笑意,“喏,过几天,有好戏看了。”
  风铃撞碎雨声时,慕兰时广袖正拂过院中半湿的海棠。
  书斋门扉吱呀推开,沉水香和兰芷香一起,混着暴雨前的土腥涌来。
  慕兰时忽地驻足,手划过博古架上一尊冰裂纹瓷瓶,震得瓶中萎谢的绿梅瓣簌簌落在摊开的祭田账册上。
  透光处,竟然显出些叠影。
  ——这账册是今日赵管家才送来的,是去岁的账册,才整理好,送来给慕湄过目。只不过自从那日母亲将令牌给她之后,这地方慕兰时也会经常出入了。
  慕兰时凝眸,坐了下来,将书册凑近烧槽琵琶状的铜烛台,用青瓷镇纸压住边角,蘸过薄荷水轻轻涂抹,“收蚕丝三百斤”的字迹下竟洇出“五百斤”原迹。
  窗外惊雷炸响,铜帘钩上悬着的占风铎叮当乱舞。慕兰时心下了然,盘算着雅集将近的日子。
  时候已经不早了,这账册早就该来的,偏偏选了这么个忙碌的日子——想必这些人是认定母亲要忙主持雅集,没空看账册。
  所以才搞这么个亏空。她早知道,管库房的那赵管家的是谁的人——不正是慕严的人么?
  雨终于砸下来,密密麻麻打在瓦当兽首上。
  “既要看我出丑……”慕兰时冷笑着,烛光照成戚映珠曾攀在她颈间的指痕,“那我就不如让火烧得更旺些,一个都别剩。”
  须臾,铜剪猛地绞断烛芯,黑暗吞没最后一缕幽光时,远方传来一声“铛”响。
  衙门报时辰的铜锣穿透雨幕,恰似利刃划开丝帛。
  今夜当值的该是陈捕头,那个收了慕迭三斛南海珠的蠢货。
  慕兰时自顾自地收敛好假账本,不管窗外掠动的人影。是啊,这家主之位,从来都不好坐。
  谁又知道,方才那个掠过的人影,会是谁的手下呢?
  她静默着,出去寻了手下另外的死士。
  是日,一道不知真假的消息从京城慕府发出。
  ——四月谷雨踏春的雅集,听闻说是让少主慕兰时来主持。
  在此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规矩。这等重要的雅集,永远只能是家主主持。
  *
  陈捕头将卷宗重重摔在青石案上,震得茶盏里浮沫四溢。
  他布满血丝的眼扫过堂下几个同僚:“西市粮仓那把火还没查出端倪,昨夜又死了三个胡商!这半月来京兆府接的案子,倒比往年整个春天都多!”
  班房里霎时腾起此起彼伏的叹息。
  老捕快赵四往火盆里啐了口唾沫:“要我说,那些个皇子王孙在太庙前斗得乌眼鸡似的,西戎探子能不趁乱作妖?前日我巡夜逮着个往护城河倒药渣的,您猜怎么着?竟是从四皇子别院后巷摸出来的!”
  “都噤声!”陈捕头突然压低嗓子,从袖中抖出一卷泛黄密函。众人凑近了看,只见火漆印上赫然烙着西戎狼首图腾。“这是从醉仙楼歌姬枕箱里抄出来的,那西域女子竟把密信缝在琵琶面板夹层里。单这个月,她们往礼部侍郎府上送了六回《龟兹乐谱》。”
  还有一个捕快道:“前日查封的西市皮货商……”话未说完就被陈捕头凌厉眼风截断。
  斑驳日光漏进窗棂,照见文书间散落的证物:半张烧焦的户部勘合、沾着靛青颜料的波斯银币、还有枚刻着“永宁”字样的东宫腰牌。
  “西戎这盘棋下得狠呐。”陈捕头用刀尖挑起块墨迹未干的城防图碎片,“先让歌姬套取官员把柄,再借商队伪造通关文书,最后用胡商血案搅乱市井——那细作招供时说,他们在京郊育马场还藏了三百匹战马。”
  说到这里,他们互相看了一眼,各自没再别的话。好在这事破了——倘若不破的话,那后果不堪设想。
  毕竟当今世道并不太平,北边西边都有夷狄虎视眈眈,他们也心知肚明,陛下这皇位坐得也不稳。只是现在陛下大病中,前段日子说着要什么冲喜,哪怕他们现在揪出来来了这么大的案子,也只能压下去。
  能过一天是一天呗!
  正说着,门外传来了一声尖利的嘶吼:“快快快,那个徐什么的女的来我们衙门了!”
  “啊!”在座的几个捕头面面相觑,在心中疯狂吐那个戚中玄的唾沫星子。呸,这什么狗男人!自己治家不严,还闹成这个样子,难道他们京城捕快人手很多,容许他和他的这个什么家人胡闹么?
  陈捕快垮下一张脸,安抚他的同僚说:“好了好了,各位稍安勿躁。我们出去看看,听前几天那女的叫骂的阵势,这次定然是来叫我们去找她那混球丈夫的!”
  可还没等他们出来,门外猝然炸开的哭嚎惊飞檐下麻雀。陈捕头还未及起身,徐沅已撞开当值衙役扑进门槛,鬓间镶玉步摇随着抽噎叮当乱晃。
  “我那杀千刀的冤家定是遭了邪祟!”她将绣着莲花的绢帕掷在案上,斑驳泪痕间竟浸着暗红血迹,“他从前待我那么好,结果却在京城里面养外室。”
  “把我和姩姩、映珠全部都抛下了,你说说,他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这样呢?”徐沅哭得眼泪涟涟,“我左思右想想不通,他又好几日不回来了,我把家里面带来的东西翻来倒去,居然找到一个这个东西!”
  适才绢帕滚到案上时,便有落地的磕碰声音。
  这会儿又听徐沅一说,他们便用眼睛去寻,那绢帕里面滚着的竟然是一个狼牙形状。
  狼牙,那并不是大祁的东西。
  众捕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狼牙,张口结舌说:“这,这是什么东西??”
  他们无不倒吸了一口凉气!邪祟之物?
  “徐、徐夫人,这是怎么一回事?”陈捕头上前一步,关切地问。
  “各位捕头大人,你们就好心帮帮我吧!”徐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着,“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我今日捏着这狼牙来你们衙门上的路上想清楚了,这东西八年前我就见过。”
  “而我那冤家养那外室正是七年前的事情,我见过了的,那女人绝非善类,一定是她用这邪祟东西迷惑了我丈夫呀!”她哭得更大声了。
  众捕头如雕塑一般愣愣地呆在原地,原因无它,因为这女人之前还在路上大骂戚中玄骂得如火如荼。没想到,今日一见,原来是爱恨交织。
  好吧,他们更应该帮徐沅这个忙了,去把戚中玄找出来了!
  陈捕头没多想,直接应下了:“好,徐夫人,你且宽心,我一定去把你那夫君找出来……只是嘛。”
  他回过头,看了看那桌案上的狼牙,“这东西你们几个看着。”
  他吩咐了剩下的几个捕快,几个捕快应了。
  徐沅这才擦擦眼泪,千恩万谢。等出去的时候,她嘴角也弯起了愉快的弧度。
  戚中玄,你躲能躲到什么时候?别怪我无情,是你先对我们母女无情的!谁让你自己眼盲心瞎,偏偏中了别人圈套呢?
  她先是自负地想着,可出去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暗暗赞叹戚映珠的冰雪聪明。
  ……她想,自己果然不应该得罪自己这个女儿。要是映珠还能够给她一次机会的话。
  可是,映珠不会再给她机会了。这么想着,徐沅落寞地踏出了衙门。
  *
  而另一处,戚中玄正和自己的胡娘子在别院中商议。
  胡娘子已然受不了徐沅这个吵闹的泼辣女人日复一日地闹腾,心中虽厌烦,却也只能强压怒火。
  她轻轻抚了抚襁褓中婴孩的脸颊,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随即又换上娇柔的神色,故作委屈地推了推戚中玄的胳膊,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的掌心。
  “乾君,你说说,你家那个那么讨厌……”她低垂着眼眸,语气中带着几分嗔怪,却又透着一丝无奈,“天天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什么呢?闹得满城风雨,连我都替你难堪。”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
  “她这样坏你名声,我们的两个孩子怎么办呀?”
  戚中玄被她这一推,心中虽有些不耐,却也不好发作,只得敷衍道:“她性子急,你别往心里去。我这就去劝劝她,免得再闹出什么乱子。”他说完,便起身整理衣袍,准备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