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徐梦舟就走不了了。
  她咬着牙转回来,一双腿渐渐绷紧了。
  阮黎穿了一条很宽松的袍子,水墨青色,像一条长床单,只从中间开了个口,让人把脑袋伸出去,底下坠到脚,哪怕着衣服里装的是一个四条腿的人,也不会有人察觉。
  人一走,袍子也水波似的荡开,这高一处,那短一处,瞧不出个高矮胖瘦。几根细白的指头也抄在袖子里,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脖子上仍旧戴着一串红线,玉牌隐在领口里。
  她好像没变,望过来一双眼笑吟吟的。
  徐梦舟却冷着一张脸,她也不怕被人瞧出来自己心情不好。什么长辈、奖项……哪怕银河系总统来了她也不会给一个好脸色。
  “阮女士。”她对阮亭雪打招呼,“路途辛苦,我来接您。”
  好歹是长得好,养得好气度,瞧起来就只是年轻人的不善客套。
  阮亭雪是个爽利人,她虽然名字里有个雪,但应该叫火才贴切,一摆手,“弄这么大排场,麻烦你还过来才是辛苦。你的剧本我看第一眼就想接了,好,太好。”
  “走吧,咱们路上说,机场闹哄哄的。”
  她打前头走,还带上了小杨,让阮黎和徐梦舟留在后面。
  徐梦舟却迈起步子,一门心思想要跟上前头。她刚走一步,手腕紧了一下。
  “怎么也不等我一下?”阮黎说。
  语气清清淡淡的,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徐梦舟几乎惊呆了,下意识要笑一声出来,“等你?我等你?你糊涂了吧。”
  “我是你领了证的夫人。”
  “还有半年到期。”
  “你也说了,半年。外人面前,还是要维持一下。”
  徐梦舟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凝视着她这张白如瓷雕的面庞,看她那双含笑的黑眼睛。
  这人是如何做到这样坦然的?
  从她离开医院,到现在差不多也有近一个月,阮黎一句话没有和她说过,一句解释也没有,哪怕一个字都没发。
  是什么都不打算说,无所谓,就随随便便晾着,还是等她服软,以为自己拿捏了她,等她低头?
  把她当什么?
  “在你做了那种事之后,居然还能就这样正大光明地跑到我面前来。真的,阮黎,真的……”
  徐梦舟闭了闭眼,“你来做什么?”
  “我没地方去,只好来投奔你,问问剧组有没有工作给我。”
  37第37章
  ◎阮黎,你真没用◎
  “别开玩笑了。”徐梦舟一字一句说。
  阮黎会没事做?这话比说一条鱼生下来不会游泳还荒谬。
  “真的。”
  阮黎倒没有一直抓徐梦舟的手,只是拉了一下就松开。她走在人身边,双手依旧抄在袖子里,挽起的发丝有一缕垂落到颈前,像个要去祷告的修女。
  “阮氏公司容不下我,家里又……”她顿了顿,“我这样的人,要去别家公司应聘,是没人肯要的。王姨和李姨,这么多年,也不声不响就投奔了林文朝。”
  “所以你也尝到背叛是什么滋味。”徐梦舟冷声打断她的话。
  “舟舟……”
  “你还想怎么骗我,能言善道的阮总,伶牙俐齿的阮总,你还想怎么说,编出什么样的话,小小的隐瞒几句,把我戏弄得团团转,你很高兴是吗?心里要笑疯了吧。”
  她冷冷掷下一句,“你想说,不代表我想听。”
  徐梦舟定了定,扯了下唇,“你来找事做,好啊,可以,剧组有很多东西要忙,正缺人呢。”
  阮黎浓黑的眼睫像乌鸦振翅一般颤了颤,她还是笑,若无其事般说:“那太好了,谢谢舟舟。”
  到了车上,阮亭雪就要坐前排,徐梦舟却挤开小杨,坐进驾驶位,“我来开车。”
  她当然会开,开得很好,曾经也是开过赛车的人。
  阮亭雪还以为她要和自己聊剧本,心想着虽然是个年轻人,倒是很热爱拍戏。
  点了点头,便说了许多自己的理解。
  徐梦舟本是赌气,聊了一会儿反倒气消了,车速也慢下来,和阮亭雪你一句我一句停不下来。
  阮黎坐在后排,和小杨挨着,并不掺和进去。
  她看了看车里的中央后视镜,只能瞧见驾驶位的头顶,再往前看,也只能看见头顶。一个前额头,一个后脑勺。
  可阮黎还是看了好一阵,才一点点挪开视线,望向窗外。
  她是有意,故意,特意不和徐梦舟说话的。
  刚恢复记忆的人正是最混乱、最极端的时候。依照徐梦舟的脾气,一分的不悦都要被放大成七分,何况是十分。
  她不把所有人都炸了才是奇怪。
  阮黎怎么敢在这个时候去到她面前晃悠,徐梦舟一句话都不会听的。
  她要是去说,怕是真的不要命了。
  这段时间,她住在徐家,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最快乐的时光,她唯一感受到的,来自家庭温暖的余晖,边缘逸散出的热度,足够让她回味。
  阮黎在等,等徐梦舟消气一点,稍微一点点,火气没有那么旺盛,起码,她们还能对话,还能共处同一个空间下。
  起码,她站到徐梦舟面前,这个人不会转头就走。
  她并不担心徐梦舟不会消气。
  这人有太多途径可以熄灭一部分怒火了,她有爱,有发泄的对象。阮黎宁愿这道坎过去后,给所有人大大的补偿,也要做一个自私的人。
  就让她自私一点吧,她前半生和后半生,就只有这点指望。
  她这一路都没有说话。
  徐梦舟当然还有气。
  她是专门过来受气的。
  ……
  到了旅店,早就把住处安排好的小杨领着阮亭雪来到一间房,将钥匙递了过去,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已经是我们能找到最好的宾馆了,恐怕要委屈您……”
  “这算什么,早年我们拍戏的时候,荒郊野岭铺个帐篷就睡了,好几个人挤一块取暖,不也都过来了。你这有水有电的,挺好。”
  阮亭雪说:“就是有订餐的电话,回头给我一份。”
  “好,我马上发您。您也可以点菜,老板带了一位厨师过来,用宾馆的厨房,一般的菜式都可以做。”
  阮亭雪笑得倒是和蔼,“那感情也好,我想吃什么,到时候和你说。”
  她能吃苦,但也没必要没苦硬吃,刚刚说话是宽慰人,从前拍戏的确是苦,这苦也能吃。可现在年纪大了,到底身体没以前那么厉害。
  送别阮亭雪,小杨把阮黎也安排好了。
  在徐梦舟的房间。
  “老板,我们这住房资源太紧张了,都两个人住一间,三个人住一间,勉强腾出来一个给阮老师了,实在腾不了第二个,我都去打地铺了……”
  徐梦舟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可以。”
  她同意了。
  小杨倒是真有点惊讶,但她自然不会多说什么,赶紧又要了一床被褥,帮着铺好了。
  她出去,屋里陷入安静。
  徐梦舟也不理人,自己抱着剧本,在纸上唰唰写字。
  小镇靠北,天黑得早,外头青磁蓝的一片,瞧不见太阳的影子。头顶的灯是惨白色,亮得很,但徐梦舟觉得累眼,又开了暖黄的小台灯。
  小小的一张黄色小圆饼印在白磁盘上。
  回来的路上,她和阮亭雪聊天,又多了很多灵感,需要快些记下来。
  不过,如果没有这回事,她也会给自己找别的事做。
  房间里渐渐多出一味中草药香。
  要说灯下看人,越看越美。
  可小小一盏灯,如何有这样的威力。
  到底是灯美,人美,还是看客的心里住着美,却不好说。
  阮黎好久不见徐梦舟,人翻脸没有这种威力,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可徐梦舟身上缺少社会规则的束缚,她走在人走的路上,但不像人,更像一只闯进来的野生动物。
  此刻这动物静静卧在路边一角打盹,半个身子趴在路上,半个身子隐没在草丛里。
  阮黎只能远远地看,不确定自己是否能走近一点,会不会惊到她。
  “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阮黎说,“不敢和我睡一张床。”
  徐梦舟不说话。
  阮黎慢悠悠走到唯一的小桌旁边,鞋尖踢了踢掉漆的桌腿,“写什么?不搭理我,太太好大的威风。”
  徐梦舟的笔在剧本上划了一道,她攥紧笔,鼻翼翕动了两下,抿着唇深呼吸,佯装平静地说:“我不敢什么,堂堂阮总的脸皮比城墙还厚,我应该怕晚上掉一床土是吗?”
  屋里再没有别的椅子,阮黎便靠在桌上,单手撑着桌沿,“徐导将冷笑话的本事一流,我应该担心一点,晚上别冻感冒了。”
  徐梦舟冷笑一声,睨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写,“随便你,阮黎,随便你。”
  她又自顾自地写下去,仿佛要扼制所有的感情冲动,不管是坏的还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