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王宪和左右同袍互相对视了一下,面色渐渐凝重,不敢轻易回答。
  庄敬斟酌着,道:“若调头往北,至平州燕山东段的祖山,两侧山地,中有深谷,与前之茂兰谷地相类,臣以为,可仿照茂兰之战,于此处伏击李贼。”
  赵上钧勾了勾嘴角,哂然一笑:“洛州之战的消息传开,李颜已生戒心,祖山险要,谁人不知,李颜岂会轻易入彀,祖山虽捷径,却非必经之道,我若是李颜,定要绕开此处。”
  唐府医将银针从肩胛处拉出,收尾,剪断。
  赵上钧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自始自终脸色没有变动过。
  唐府医去收拾药箱,退了下去,示意傅棠梨给赵上钧敷药。
  就在这时,外面有人报:“陛下,西宁伯世子韩子琛到,求见陛下。”
  赵上钧淡淡地“哦”了一声:“子琛回来得倒快,传。”
  很快,韩子琛进来了,他一袭戎装,风尘仆仆,一身血污之色,恭敬地下跪行礼:“臣见过陛下。”
  赵上钧端坐不动,问:“如何?”
  傅棠梨拿着金创药,小心翼翼地涂抹在赵上钧的伤口处,怕他疼,趁着旁人不注意,还偷偷地吹了吹。
  赵上钧方才稳如泰山,这会儿却颤了一下,他眉目冷峻,另一只手垂到案几下面,握住了傅棠梨的脚踝,捏了一下。
  怪痒的。
  傅棠梨抽了一口气,急忙把脚缩了回来,轻轻踢了他一下,眼波流转,瞪他一眼,面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给他敷药。
  韩子琛眼观鼻,鼻观心,当作什么都没看到,规规矩矩地回赵上钧的话:“臣幸不辱命,于武城原大败涿州军,郑从经授首,其属下率残部投诚,现暂关押于武城县,臣让太子留在当地主持大局,臣日夜兼程,赶来向陛下复命。”
  赵上钧颔首:“子琛辛苦。”
  傅棠梨为赵上钧敷好药,又用白纱绷带把伤处包扎起来,尾巴梢儿还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转过头,看见韩子琛的身上有血,她手里还拿着金创药和白纱布,当下顺口,客气地问了一声:“大表兄受伤了吗?要不替你也包扎一下?”
  赵上钧的目光倏然变得森冷,宛如淬了血的剑锋,直指韩子琛,他的脸上却微微地笑了一下:“子琛受伤了吗?”
  韩子琛额头上的汗“刷”的就下来了,他往后踉跄了一步,赶紧摆手:“不、不,无甚要紧,多谢陛下关爱,无需劳烦二郎。”
  赵上钧点了点头,他甚至是温和的:“子琛来得正好,朕有一诱敌之策,需你出马。”
  那样的语气,听得韩子琛打了个激灵,他觉得有些不妙,硬着头皮道:“是,听凭陛下差遣。”
  赵上钧的手指抬起,在舆图上划了半个圈,最后落在一处平坦之地:“这里。”
  “荥川。”庄敬脱口而出。
  “不错,荥川。”赵上钧缓缓站了起来,他赤着上身,披散着长发,眼中血色未褪,立于幄帐之央、穹顶之下,越发显得身形伟岸,挟山岳凌人之势。
  “胡蛮凶残,百姓苦乱军久矣,朕既上位,当立即肃清山河,不与其久做周旋。荥阳之畔,一马平川,地势自上向下,先占高地,驱重骑俯冲,可碾压对阵,事半功倍,李颜虽悍,朕无惧,当在此与之决胜负。”
  众将抱拳,齐声应诺。
  赵上钧重又将目光转到韩子琛身上:“西宁伯世子,去,率轻骑突袭范阳军,多多挑衅,务必激怒李颜,你才杀了郑从经,李颜恨你正甚,不会轻放,你往南逃,引李颜来,朕在荥川候你,彼方人马长途奔波,力已衰,可灭之。”
  韩子琛怵然俯首:“臣,遵旨。”
  傅棠梨终究有些担心,本想劝阻两句,但看了看赵上钧,欲言又止,眉头皱了起来。
  赵上钧看在眼里,不动声色,复一笑,慢条斯理地道:“当然,子琛逃命的时候一定要快一些,若是迟了,被人追赶上,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韩子琛叹气,苦笑:“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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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大约是夏季的最后一场雨了,下得格外大。
  乌云浓如泼墨,涂满了天空,还在不断地压下来,似乎要压垮大地,雨水连成白幕,似天河奔涌,倾泻人间,覆盖了整个荥川平原,野草伏地,举目汪洋大地,水漫无尽处。
  战马覆重甲,形若龙虎,赵上钧高坐马上,倒持长木仓,雨水冲刷着枪身,水气飞溅,宛如罩着一层寒雾,饕餮的盔甲流动着深邃的光,宛如凶兽蛰伏在雨中,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他眉目硬朗,如同刀刻,凌驾千军万马之前,没有丝毫表情,冰冷地、倨傲地,注视着前方。
  黑压压的玄甲军守卫在他身后,在这荥川平原的高处耐心地等待着,战马伫立在雨中,雨水湿透了鬃毛,它们偶尔发出一点喷鼻的动静,淹没在雨声中。
  渐渐地,在下方,遥远的地平线处传来了异样的动静,雨幕被打散,好似无数白线飞起,大雨中,白色的巨鹰展翅飞来,破开云层,发出尖利的长鸣。
  傅棠梨骑着桃花叱拔,跟在赵上钧的旁边,极目远眺:“……来了吗?”
  赵上钧侧首,看了她一眼。
  她依旧还是穿着那一身士卒的服侍,此刻,雨水已经把她脸上的土灰洗去了,清晰地露出了她的脸庞,其实,她最近有些瘦了、也有些黑了,但这对她的美貌并无丝毫损伤,望之依旧似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是他的小梨花,无论在哪里,都能与他并肩而行。
  赵上钧表情刚毅如铁,但他的目光却变得柔软起来:“梨花,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带着你出征吗?”
  雨声很大,把周遭的动静都遮掩住了,傅棠梨可以光明正大地在这千万人之前和他说话,并不担心被
  人听见,她叹了一口气,低声埋怨:“还不是你坏心眼,一定要为难我,有什么办法呢?”
  赵上钧的声音格外低沉:“因为前一次,你千里迢迢来战场上找我,那时候你说,无论如何,你要来见我,若我不幸殒身,你替我收尸……”
  “没有的事!”傅棠梨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别说这个晦气话,回头我给你抄上七七四十九遍三官真经,求三官大帝为你赐福赦罪,解厄消灾,保你长命百岁!”
  “或者,若我无恙,你才能安心。”在这漫天的风雨中、在这战马催发的临兵阵列前,他望着她,目光温存,似春日之昭昭,“所以,我想啊,我的小梨花,如果我不在她身边,她必然寝不安席,食不甘味,终日烦忧,那该怎么办呢,我把她带上,叫她日日夜夜在我身边,看着我,这样就好了,对不对?”
  她红着脸,咬了咬嘴唇,不说话,只是看着他,眼眸被雨水洗过,明亮而纯净。
  大雨滂沱,苍茫的、旷野的平原一望无垠,千军万马从远处奔腾而来,杀气裹着乌云翻滚,尘烟混合在雨中,天空是灰色的。
  “它们来了。”赵上钧的声音稳稳的,在喧嚣的大雨中显得温和又平静,“而你在这里,我绝对不会后退一步,你信我。”
  “好。”傅棠梨微笑起来,轻轻地应了一声。
  旁的可以不信,这个大抵是真的。
  渭州人马从远处奔来,轻甲轻骑,一味埋头逃命,毫无战意。
  紧随其后的,是范阳节度使李颜的兵马,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如同黑色的、黏稠的潮水,从低处的地平线涌上来、漫过来,雨水溅起,在地面生出灰色的雾气,平原渐渐开始震动。
  傅棠梨拨转马头,避开一边。
  赵上钧收敛起目中的温情,刹那时,变得森然如修罗,他高踞马上,举起手中的玄铁长//枪,笔直地指向前方,枪尖闪过一道寒芒。
  众军俯首。
  他倏然一声沉喝:“杀!”
  “咚”的一声巨响,战鼓擂动,而恰于此刻,天际响起雷鸣,轰轰隆隆,滚动着,从遥远的云层压了下来。
  十数万铁骑奔驰而出,马蹄踏破雨幕,铁甲与金戈的煞气冲上天空,撕开了乌云,如同暴风卷起巨浪,从高处奔涌而下,带着汹涌澎湃的威势,碾压过去。
  “咚咚咚咚”,鼓声一下接着一下,越来越急促,鼓声、雷声、马蹄声、呐喊声,连成一片,震响天地,远山似有回应。
  轰然巨响,两方人马狠狠地撞击在一起,雨水倏然变红,四下飞溅。
  赵上钧的战马高高地跃起,如同天地间生成的一道闪电,直直地破开敌阵,长/|枪横扫,如惊虹、如怒龙,呼啸着,带起沉闷的雷鸣声,奔向敌首。
  敌阵中为首一人大喝一声,驱马冲来,举起长刀,狠狠一劈,如同霹雳掠火。
  “锵”的一声尖鸣,枪与刀撞击,在雨中激起一大片火星,飞溅而开。
  “赵上钧!你终于来了!”那敌首褐发鹰目,面上疤痕横贯,戾气如锋刃,正是范阳节度使李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