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
  有侍者从外面来,远远地立在中庭门边,躬身不敢抬头,低声禀道:“有使自潞州来,求见主人。”
  赵上钧看了看怀里,傅棠梨已经睡着了,她闭着眼睛,浑身肌肤绯红,发丝凌乱纠缠,湘妃簟湿透了,一大片暗色的痕迹,被她压在腿下。
  他眼眸中的赤红慢慢消褪,喘息良久,抬手,做了个姿势。
  侍者立即退下了。
  赵上钧抱起傅棠梨回到房中,替她清洗了身子,安置在床上,轻轻地拉了罗被给她盖上,掖了掖被角,放下床幔,又唤女使来,守在房中,叮嘱再三,方才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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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棠梨又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她醉了,神思恍惚,如坠云雾间。
  咫尺之外,华灯如昼,雕梁画栋,觥筹交错,歌舞丝竹,唯有她,被那个男人堵在黑暗的角落里,见不得光,她被压倒在案几上,仰着脸、望着他,心跳如擂鼓。
  他不似往日,在这个梦里,他冰冷而威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他的身形过于高大,所形成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浓郁的、压抑的、令人无从逃脱。
  “来,看着我,说,你是谁?我又是谁?”
  他望着她,目光如同锐利的剑锋,几乎刺穿她的心脏。
  你是谁?我又是谁?
  她的脑子乱纷纷的,好像回答了他、又好像没有,她醉得太厉害了,在这梦里无法分辨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黑暗中,云雾弥散,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似乎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原来是这样,你喝醉的时候就是爱撒谎。”
  四下无人之际,如同耳语。
  不、不是。
  她摇着头,仓皇地伸出手,想要拨开眼前的迷雾,一团团、一重重,挥之不去,遮挡了她的视线,眼前的一切逐渐模糊。
  ……
  软烟罗的床幔逶迤于地,露出一条缝,午后日光正好,漏了一线。
  傅棠梨微微睁开眼睛,周遭似明还暗,十二结环扣流苏从床幔的顶端垂落下来,那丝线是用孔雀翎毛和翠鸟尾羽糅合织就,在眼前变幻着绮丽的流光。
  偶有一两声鸟鸣在窗外,光
  影朦胧,春思困倦,好像怎么也醒不过来。
  家里的仆妇云娘和小婢子守在外间,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闲聊着,隔着一层屏风,说话的声音听过去断断续续的,有些不太真切。
  “这会儿睡着……既得闲,不如……刚运到那几箱衣裳拾掇拾掇,这里不比……人多,做事的就你我……何苦白坐着浪费工夫。”那是小婢子的声音,轻快又活泼。
  “不成。”年长的云娘说起话来就稳重了许多,不紧不慢的,“主人吩咐……不在的时候,务必把……人看好了,片刻都离不得,你别……,若出什么岔子,谁也救不得……”
  小婢子失笑:“青天白日……前后重兵把守着……什么闪失,你就吓唬我。”
  重兵把守?傅棠梨迷迷糊糊地听着,隐约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她的手指头动了动,努力地想从梦中清醒过来。
  云娘的声音有点低:“你不晓得……性子急躁,早先在江心别院服侍过她……跳江逃走……主人大发雷霆,这次可不能……”
  她在说什么?
  傅棠梨遽然瞪大了眼睛,心跳瞬间几乎停止。
  第59章 淮王露馅了
  小婢子仍在笑:“……什么都不记得,怕甚?”
  喝下的酒水都化作了冷汗,从后背冒了出来,浑身湿漉漉、冰凉凉,好似在数九寒冬之际掉入冰窟中,冷浑身都要冻僵了。傅棠梨醉意全无,紧紧地拽住了手心,脑子里嗡嗡噪噪,似有磬儿、钹儿、铙儿一并作响,混乱而尖锐,刺得她喘不过气来。
  云娘严厉了起来,小声地呵斥了婢子:“小心着点,别胡乱说话,若是叫夫人听了去,有你……”
  小婢子终于安分了,嘟囔了两句,不再呱噪。
  樱桃树上的鸟雀又开始闹腾起来,好似和屋檐下的燕子在吵架,两边唧唧啾啾地叫个不停,春日的风拂过,枝叶发出一点沙沙的声响,安静而柔软。
  傅棠梨躺在床上,僵硬着,一动不动,背后的汗水慢慢地流下来,那种感觉,像是虫子贴着肌肤爬过去,令人毛骨悚然。
  日头的影子一点一点地偏走,漏进来的一线天光渐渐隐没,屋子里变得昏暗而晦涩,什么都看不清楚。
  ……
  不知道过了多久,傅棠梨沉沉地翻了个身,咳了一下。
  云娘听见动静,赶紧进来:“夫人醒了?”
  傅棠梨缓缓起身,身子还是酥的,腿脚打了个颤,险些又要倒下,她咬牙撑住了,撩起床幔,抬眼看看窗外的日色,慢吞吞地开口:“我睡了很久吗?这会儿几时了?”
  “也不太久,还不到酉时。”小婢子笑着,打来了热水,云娘上前服侍傅棠梨洗漱。
  傅棠梨留了个心思,多看了云娘几眼。
  只见云娘进退有度,一举一动如标尺丈量,为傅棠梨洗手时,低头俯身,半跪在地上,神色恭敬而沉稳,这等做派,似乎不像小门小户家中做事的。
  傅棠梨心中打了个突,面上不显,坐在那里缓了许久,若无其事地问道:“玄衍呢,又出去了吗?”
  云娘后退一步,回道:“主人有事,往长安一趟,嘱咐夫人不必担心,也不必等他,若乏了,早些歇息去,他今夜或许晚归片刻。”
  傅棠梨点了点头,并未多说什么。
  这边收拾停当,差不多该到喝药的时候了,青虚子老道士进来,端了一碗药汤。
  傅棠梨的失魂症尚未治愈,两位大夫依旧留在这里为她治病调理。何大夫十分拘谨,甚至有些畏惧玄衍,轻易不敢踏足内院,而青虚子,因是玄衍的师父,日常进出自如,有时候还会额外念叨两句。
  譬如眼下,老道士显然不悦,又说上了:“听说今儿你饮酒了,真是胡闹,这种道理还要我交代吗?酒与药性相冲,事倍功半,若不忌口,苦的是你自己,玄衍也不管管,不像话。”
  傅棠梨接过药碗,叹气道:“甜食吃不得,酒水喝不得,还有前些日子师父说的,便连荤腥也少沾,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实在难受,师父还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给我留点活路吧。”
  她顿了一下,看了青虚子一眼,柔声道:“再者,药也喝了许多,却未见半点成效,也不是说师父医术不精,或许这病症就是无解,玄衍还劝慰我,记不记得都不打紧,往后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就成,师父,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青虚子似乎犹豫了一下,把目光避开了,含含糊糊地道:“依你眼下的情形,药还是先喝着吧,终归有好处。”
  傅棠梨笑了一下,没有再多说,把那碗药慢慢地喝下去了,而后,她放下碗,掏出帕子按了按嘴角,好似那么顺口一提:“对了,师父,还有桩事儿,我想问问您老人家。”
  青虚子挑了挑眉毛:“说吧。”
  云娘和婢子候在门外,垂帘半掩,影影绰绰地可以看到人影,小婢子半刻闲不住,坐在廊下逗弄鸟雀,只有云娘站得笔直。
  傅棠梨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说得吞吞吐吐,仿佛有点难以启齿:“师父,听玄衍说,我和他成亲已经好些年了,但是……”她面上泛起忧虑之色,“至今膝下未得一儿半女,我思及此处,顿感不安,不知我是否身患隐疾,有碍生育,还要请师父为我诊断看看。”
  青虚子前头还拉长耳朵听着,及至后面,有些啼笑皆非:“胡说什么?我这些日子天天替你把脉,放心,你的气血通畅,生机充沛,半点毛病也无,什么隐疾,没有的事。”
  傅棠梨目光一动,用帕子捂住了嘴,小小声地问:“那,莫非是玄衍……不太行?”
  青虚子吓了一跳,疯狂摆手:“没有!不可能!肯定不是!可别叫他听见。”老道士惊恐地左右看看,飞快地道,“这种不着调的事儿,你不要胡思乱想的,不见得成亲早了就生得早,天地孕育,顺其自然方是正理,你们两个都还年轻,急甚?你别看玄衍是个道人,我观他体魄强健、精气旺盛,诸般皆胜于常人,这个你大可放心。”
  “真的吗?”傅棠梨嘟囔了一句。
  “千真万确!”老道士斩钉截铁地保证道。
  “好吧。”傅棠梨像是接受了青虚子这个说法,松了一口气,但转眼又忸怩起来,手里绞着帕子,露出一点羞答答的笑意,“反正,我也就随便问问,不往心里去,师父,方才那些话……怪害臊的,您别和玄衍提这个,我怕他知道了要恼我。”
  “嚯!”青虚子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我和他提这个作甚?我嫌命长了吗?”
  他被方才那个问题吓着了,唯恐傅棠梨再问出什么不宜的话,很快就走了。
  门帘子落下,遮住了老道士的背影。
  傅棠梨坐在案边,面上的笑意褪得一干二净,没有任何表情,她剧烈地喘息着,手指紧紧地抓着帕子,太过用力,以至于指节发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