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林婉卿的脸色变了一下,旋即把手里提的野雉捧得高了一些,有意叫傅棠梨看得清楚,她抬起头,露出了甜美的笑意:“是了,我方才就想着,太子的东西,本该送给傅姐姐才是,怎么就给我了,很不妥当,姐姐若喜欢这个,我这只也一并给你好了。”
  真是笑话了,谁愿意要那劳什子的野雉?傅棠梨看了赵元嘉一眼,拿着马鞭,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靴子,慢条斯理地道:“看样子,殿下通共猎了两只野雉,要不您就都给我,要不呢,您就别和我提这事儿,我这个人心眼小,不想和旁人分享同一样东西。”
  她骑的那匹白马是从渭州运来的良种,高大异常,她骑在上面,挺直了腰身,视线能与赵元嘉齐平,她就那样看着他,下巴微微抬起,面上似笑非笑的,这是一种傲慢的、近乎无礼的姿势,但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柔软,又如同这山林的风拂过。
  赵元嘉是恼怒的,但是又从心底生出了一点隐秘的情绪,大抵是欢喜也说不准,他笑着“哼”了一声:“二娘缘何如此放肆?是孤如今太过纵容你了吗?”
  “嗯,你说是,那就是吧。”傅棠梨转了一下手中的马鞭,随意地道,“殿下可得记住,我性子就这样,日后也是如此,改不了的。”
  山间的日光照耀着,有那么一瞬间,赵元嘉觉得身体滚热。
  他将手里的野雉抛给林婉卿,用目光示意她接住,而后不再多看她,转而拨马,靠近傅棠梨,两匹马几乎贴在一起。
  赵元嘉倾过身子,好似若无其事一般:“好吧,就算孤思虑不周,你想要什么猎物,今日孤另给你去打。”他停顿了一下,为了掩饰自己的心绪,又补了一句,“权且当作先前你替孤抄写道经的谢礼罢了。”
  他凑得太近了,说话间的气息几乎蹭过傅棠梨的脸颊。
  傅棠梨侧过脸,避开赵元嘉,语气重又变得疏离:“很不必,些须小事,当不得殿下‘谢’字。”
  这种拒绝的姿态,并没有令赵元嘉觉得不悦,反而隐隐兴奋起来,他靠得更近了,甚至伸出手,拍了拍傅棠梨那匹白马的脑袋,显出一副与众不同的亲昵。
  “好了,知道你小性子,孤不是向你赔礼了吗?”
  傅棠梨夹了一下马腹,座下白马听话地踱了两步,和赵元嘉拉开了一点距离,她不动声色:“确实不必,我想要什么,我自己猎得,不须劳烦殿下。”
  赵元嘉这才注意到,傅棠梨的马鞍后面还挂着弓和箭囊,箭囊中的箭已经空了一些。
  他愈发来了兴趣:“哦,二娘还会射箭吗?稍后让孤看看你的水准如何。”
  傅棠梨抬手掠了掠发鬓,顺势看向别处,并不回话。
  就在这时候,有两匹小马从远处跑来,马上的人是陈王和汝宁公主。
  他们是双胞兄妹,不过十三岁的年纪,骑着温顺矮小的母马,落在傅棠梨后面一大截,这会儿才堪堪赶到。
  汝宁公主活泼得像只小麻雀,未到近前就使劲挥手,大声叫道:“傅姐姐,你也骑得太快了,怎不等等我。”
  陈王相对沉稳一些,但看过去脸上红扑扑的,满是兴奋之情,不比汝宁公主差多少。
  汝宁公主骑着她的小矮马过来,到了近前,便迫不及待地跳下来,向长姐们展示她的猎物:“三只鹌鹑,傅姐姐说待会儿给我烤着吃,一只兔子,我要做个围脖,还有一只狐狸,喏,给皇兄做个坎肩吧。”
  她得意极了:“我早说过,陪我们一起去,多好玩,偏偏你们来了还窝在这里纳凉,有什么意思?”
  侍从们殷勤地接过公主马背上的猎物,依着她显摆的心性,逐一摆开陈列。
  不但公主们,连几位皇子也好奇地凑了过来,皆笑:“你们两个小毛头,怎么弄的这些东西,要说是你们自己猎的,我们是不信。”
  陈王一本正经地道:“猎物是傅姐姐打的,我和汝宁跟在后头帮忙捡的,怎么不算我们的?”
  韩氏一族世代居于渭州,当地民风彪悍,西宁伯府以军功起家,历代家主皆为武将,他们府里养出来的女郎,竟然也是弓马娴熟,赵元嘉往日是小瞧了傅棠梨,如今不禁多看了她两眼。
  林婉卿注意到了赵元嘉一连串的神色波动,她银牙都要咬碎了,此时终于忍不住,举袖捂着嘴,轻轻地笑道:“傅姐姐怎么和那些个男人似的,骑马挎弓,倒显得你往日端庄淑女之名都是白担了,叫人大为诧异。”
  汝宁公主不乐意了,用鞭子指着林婉卿:“骑马挎弓怎么就和男人似的?你在骂我吗?”
  林婉卿退后了两步,眼睛里马上噙了泪水,一脸柔弱之态:“我并没有这个意思,公主误会了。”
  傅棠梨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林婉卿,心平气和地道:“林娘子此言差矣,周礼曰,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我虽为女儿身,然长辈自幼以君子之道教养我,射、御同属六艺,岂可轻之?林娘子养于深闺,见的世面少,倒也不必动不动就诧异起来。”
  安王世子在一旁看着,他是个老好人,又比这些皇子公主们长了一辈,毕竟稳重些,笑眯眯地打着圆场:“傅娘子既然通晓骑射,那是极好的,来、来,太子,我们稍后把傅娘子带上,再去林子里转转,看看能不能打几只大家伙。”
  赵元嘉颔首,刚要说话,却听得李怀恩一声断喝:“什么人?”
  众人齐齐看去,只见李怀恩一脸凝重之色,疾速挽弓搭箭,指向林中,沉声道:“何人躲藏于此,还不出来!”
  那只猎豹收到李怀恩的指
  令,挣脱了豹奴的缰绳,一声吼叫,朝林子里冲了过去。
  女眷们都惊呼起来。
  但是,那猎豹堪堪冲到林子的边沿,突然又刹住了,这只猛兽明显瑟缩了一下,转过头,低低地叫了两声,转了个圈,尾巴耷拉了下去,还是掉头跑了回来,躲避到李怀恩的身后去。
  林中鸟雀惊起,扑扑簌簌地四散飞走。沉重的马蹄响起,走得很缓慢,草木被踏平的声音以及战马沉沉的呼气声,是细微的,听了却叫人心惊。
  一队骑兵从林中现出,马上的骑士皆着玄黑重甲,头戴冲角狻猊盔,手持巨型长槊,马背上挂着陌刀和皮盾,座下战马覆盖铁甲,日光折射入林,铁甲上泛着冰冷的寒光。
  为首者骑一黑马,他着玄铁明光铠甲,甲片重叠似麒麟纹,肩部若龙吻凸起,饕餮盘踞其上,做仰天长啸状,似欲择人而噬。他身形高大而健硕,居于马上,俯视众人,气度威严,有山岳凌人之势。
  白色的海东青一声长鸣,从天空盘旋而下,落在他肩部的饕餮甲上。
  赵元嘉颇感意外,驱马迎上前去:“皇叔今日缘何在此?”
  赵上钧淡淡地瞥了赵元嘉一眼:“我恰在营中,率部巡防,闻你至此,顺道来看。”
  赵上钧麾下的玄甲军乃大周最精锐的重甲骑兵,赵上钧率其征伐四海,铁蹄之下,所向披靡,铁血杀伐之名闻达天下,而玄甲军的营地就在北祁山的南麓。
  赵上钧只在战时披甲,而平素皆着道袍,于山间清修,玄甲军由镇军大将军庄敬管束,似今日这般情形,却是少见。
  赵元嘉对朝中军务之事一向不甚了了,闻言略惊异:“可是有什么要紧事,惊动皇叔亲自出巡?”
  “无甚关碍,未雨绸缪罢了。”赵上钧并不多说,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
  众人纷纷过来,大多拘谨,依着礼数一一拜见淮王。
  傅棠梨端庄又恭谦,随众人上前,周全地行了礼节,又退到赵元嘉的身后去了,不敢多看淮王殿下一眼。
  赵元嘉热情邀请:“皇叔既到此,何不与我们一同行猎?”
  赵上钧的目光掠过众人,在某处略微停留了一下。
  而傅棠梨恰好抬头,两个人眼神相触。
  他眼睛的颜色有点浅,在阳光下如同琥珀一般,流转着深邃的光泽,和他肩头上的那只海东青几乎一般无二,冷酷,近乎兽性的凶悍。
  叫人心悸。
  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好似吐出两个字,无声的,在旁人眼中,那大抵会是一个错觉。
  只有她知道。
  “梨花。”
  傅棠梨怵然惊出一身冷汗,后退了几步,当作什么都没看到,试图把自己藏起来。
  赵上钧的目光转为幽暗,嘴角边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你们自去玩耍吧。”
  言罢,径直率着玄甲军骑兵离去了,仿佛确实只是路过而已。
  安王世子望着赵上钧的背影,若有所思:“听闻近日北庭都护府一带有所异动,突厥人颇不安分,看淮王殿下这番举动,莫非朝廷打算再动干戈?”
  赵元嘉在朝堂上恍惚也听说此事,但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只道:“但有皇叔在,吾等不必操心。”
  安王世子摇了摇,遂按下不提。
  李怀恩目中精光一闪,默默地退到人群的后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