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赵上钧沉默了一下,“嗯”了一声。
  傅棠梨偷偷地、轻轻地将他的手往外推。
  赵上钧觉察到她的意图,把手收了回去,他的动作十分缓慢,那样的姿势保持了一夜,他的手已经完全麻木,几乎不能控制,但他的脸色仍是平和的,看不出什么端倪。
  傅棠梨闹腾了一天一夜,这会儿烧退了,人也清醒了,显然已经恢复了原来的端庄娴雅,她清了清嗓子,柔声道:“有劳道长照顾,给您添麻烦了,颇令我不安。”
  “无妨。”赵上钧也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
  隔了一层帐子,大约能把人的心思也遮住,傅棠梨垂下眼帘,斟酌了片刻,委婉地开口道:“我少不更事,先前对道长屡有欺诈之举,如今思及,悔不当初。”
  她顿了一下,觑看着赵上钧的神情,把声音放得更加轻缓了:“但是呢,这几日,道长邀我做客,也有诸多不妥之处,既如此,不如彼此抵消,我不欠你,你也不欠我,从此后就当两清了吧。”
  “不。”赵上钧只回了一个字。
  他神色平淡,只是看着自己的手,专注着恢复手部的活动力,手腕翻转,手指曲张,看过去是漫不经心的举动,却流露着一股凶悍桀骜的煞气。
  傅棠梨怔了一下,没料到他会拒绝,忍不住追问了一句:“为什么不?”
  赵上钧终于看了傅棠梨一眼,那样的目光,深沉而平静,如同旷野的夜色,让人无从捉摸,看得傅棠梨的心又紧了一下。
  “因为我说过,我气量小。”他直白地道。
  傅棠梨无话可说。原来这世间还有这样小气的男人,却让她撞上了,真是十分糟糕。她叹了一口气:“道长何以如此不近人情。”
  赵上钧俯身,探手。
  傅棠梨心虚,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想开躲开他。
  但他的手只是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如同羽毛拂过。
  “不烧了,今天再喝两次药,应该能好些。”他淡淡地道,站起身来,拂了拂衣襟,转身就要离开。
  “道长。”傅棠梨叫住了他。
  赵上钧停住脚步,略一侧首。
  傅棠梨犹豫了一下,轻声道:“我想回家,可以吗?”
  “好。”他很平静地应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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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夹墙里的热气烧得很足,屋子里暖烘烘的,赤金饕餮兽炉里的瑞脑香撤了,换上了雪中春信,那是一种温和的香气,带着一点微甜。
  婢女铺上干净的褥子
  和被衾,为傅棠梨换了一身衣裳,怕她再受凉,只用滚热的兰草汤为她拭擦了手和脸,好歹让她舒缓了一些。
  中间的时候,青虚子过来了一趟,为傅棠梨把了脉。
  老道士对自己的医术十分满意:“不错,果然药到病除,今天我给你调一调方子,再喝两贴,基本就能痊愈了。”
  傅棠梨道了谢:“有劳师父了。”
  青虚子始终都是笑眯眯的,摆了摆手:“不劳烦,女善信年纪轻,根骨也结实,不算大事。”他挤了挤眼睛,“只是日后千万不要动不动就往水里蹦,大冷天的,毕竟伤身,不值当。”
  傅棠梨耳根发烫,捂住脸,咳了好几下,讪讪地道:“气性大,一时昏了头,我知错了,日后再不敢的。”
  青虚子是个老好人,他一边收拾自己的药箱,一边指点道:“玄衍脾气硬,从来没人敢和他正面扛上,你呢,别犯傻,该低头时低头,挤点眼泪出来,哭着求他,肯定好使。”
  傅棠梨想了一下,很诚恳地道:“这可太难了,做不到。”
  青虚子气得要笑,“哼”了一声,摇头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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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又黑了下来,春夜絮暖。
  傅棠梨用了药,歇了一天,轻松了不少,便叫婢女扶着,下了床,颤颤巍巍地试着走了两步。
  恰好赵上钧进来看见了,他的目光一沉:“歇着,不急着走动。”
  傅棠梨并不违逆他,温顺地“嗯”了一声,坐了下来,半倚着床,抬头看他,和和气气地和他商量:“青虚师父说我恢复得不错,再过一两天就大好了,我寻思着,也不好过于打搅道长,待那时候,我就告辞回家,未知道长意下如何?”
  赵上钧没有回答,他抬起手,轻轻击掌两下。
  立即有婢女上前,为傅棠梨换了一双厚底小羊皮暄软靴子,披上一件带兜帽的珍珠滚边紫貂大氅,又拿了一个赤金掐丝珐琅牡丹小暖炉,套上云锦缂丝罩,放到傅棠梨的怀里。
  暖炉里的红萝炭混合着白檀香屑,烧得旺旺的,透过中空的隔层,触手温热而舒适。
  傅棠梨摸了摸暖炉,她松懈下来,整个人有些懒洋洋的:“这小玩意好使,就是麻烦,在屋里其实很用不上。”
  赵上钧上前,抱起了傅棠梨。
  傅棠梨一惊:“道长何以如此失礼?快快放我下来。”
  婢女打起帘子,恭敬地屈膝送行。
  赵上钧抱着傅棠梨走出去,脚步不停,神色不动,简单地道:“送你回家。”
  傅棠梨的心跳得快了起来,她本来想说两句话表示谢意,但话到嘴边,又觉得不太合宜,吐不出来,只能低下头,默不作声。
  左右侍从挑着两列琉璃宫灯在前方引路,灯光摇曳,周围影影绰绰,显得凌乱晦涩,而赵上钧的步伐沉稳,如同山岳。
  他高大健硕异于常人,他的臂弯强硬而有力,他的胸膛宽阔而结实,傅棠梨窝在其中,虽然不愿承认,但还是感到一股莫名的安心与踏实。
  或许是夜深,花已睡去,空气中弥漫着草木香气,多少有些沉郁。
  傅棠梨听见他的脚步踩过石径,发出沙沙的声响,虫鸣啁啁,如有人喁语不休,还有,他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鼓动着,敲在她耳边。
  傅棠梨握紧了那个小小的暖炉,太热了,她的手心出了一点汗。
  不多时,到了渡口。
  渡口处有两排高耸的方柱,垂挂着密布的灯笼,照得此处亮如白昼。
  侍从退到两侧,守卫的士兵上前,齐刷刷地行礼,又无声地让开道路。
  一艘乌篷小船泊在那里。
  赵上钧抱着傅棠梨上了船。
  这艘小船黑黝黝的,很不打眼,里面却布置得十分周到,乌篷下面的船舱中铺着白狐毯子,绮绫卷草纹引枕堆在上面,还有一方小小的紫檀镶绿松案几,船尾处挂了一盏瓜瓣络珠明角风灯。
  赵上钧将傅棠梨放到船舱中坐好,为她戴上了兜帽挡风,自己走到船头,拿起船橹,发力一摇,小船驶了出去。
  今夜云淡风轻,水与天一色,皆是月色,小船破开一江清辉,水声哗啦,搅乱了月色。赵上钧站在船头,身形若列松叠翠,衣袂当风,广袖飘飘,他似踏月光而行。
  傅棠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没想到道长还会撑船。”
  赵上钧回头看了她一眼:“多少会些。”他压了一下船橹,语气淡淡的,“只要你不往水里跳就好,黑灯瞎火的,不好捞。”
  傅棠梨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容,心平气和地道:“嗯,不会了。”
  赵上钧把脸转回去了,一时无言,船摇到了江中央,停下了。
  他放下船橹,走过来,在船舱的外侧坐下,他的腿很长,伸展开来,横过小船,船身摇晃了一下,方寸的空间显得更加紧仄起来。
  傅棠梨心中顿生警觉,勉强笑了一下:“怎么,有何不妥吗?”
  第29章 我不好,你别喜欢我
  赵上钧没有说话,他抬起手,朝方才渡口的方向虚虚一指。
  傅棠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并没有看到什么,只有已经远去的灯光倒映在江中,模糊一片。
  夜色宁静。
  她看了赵上钧一眼,以目光询意。
  赵上钧的手指在案几上敲了两下。
  倏然,远处“嘭”的一声,惊破了夜色。
  傅棠梨抬头望去。
  江心岛,渡口处,焰火在夜幕下绽开。
  金色的、银色的、彩色的,无数火花升腾而起,一簇簇、一片片,交错缠绕,如星河汹涌,如烟花倾覆,如同这时间最热烈的红尘、最盛大的繁华,火树银花点燃江天不夜。
  傅棠梨睁大了眼睛,她有些茫然,暖炉从手中滑落下来也没有察觉到,手心发烫,偷偷地缩到袖子里,使劲握住了。
  赵上钧始终沉默着,很久,直到那一江焰火逐渐熄灭,只余星光点点,在江面跃动,凌乱不堪。
  他又站了起来,理了理衣襟,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埃,居高临下地看着傅棠梨,风姿清冷,依旧是那个高傲不沾凡尘的道长。
  “去岁元宵夜,为外力所扰,欲观焰火而不得,当日我有言,另许你一场焰火,今日就当践诺。”他的语气平淡,只是这么说着,分辨不出什么情绪。
  那时无心之言,傅棠梨早已经忘了,忽而提及,不知是什么滋味,她喃喃地道:“多谢,其实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