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伶人在阶下鼓瑟而歌,隔得远远的,乐声飘渺清越,似从江上来。风拂过,水晶帘动,若鸣玉琮琤。
  赵上钧的神情始终不动,甚至带着一点傲慢的懒散,他拥着怀中的美人,只是听着,并不太搭话,偶尔颔首示意而已。
  赵元嘉对赵上钧的做派早就习以为常,甚至觉得皇叔今日比往常更平易近人一些,他松懈了下来。龙膏酒清洌甘醇,他不知不觉喝光了一坛,竟至八九分醉意,方起身告辞。
  临走的时候,赵元嘉觉得自己恍惚遗漏了什么事情,他顿了一下,回过身,目光落到那个美人身上。
  她蜷缩着身体,默不作声地窝在赵上钧的怀中,自始自终,赵元嘉都看不到她的面容,但所谓美人,瑰姿艳逸,柔情绰态,只看那背影,不知为何,一直觉得心头有些痒。
  赵元嘉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多看了两眼,或许是因为醉了,生出了错觉,竟莫名地有几分眼熟,他这么想着,回身走了几步,想要靠近一些。
  赵上钧霍然抬眼,他的目光如剑,掠过锋利的寒意。
  赵元嘉一惊,一阵冷汗冒出来,酒都醒了一半,他不敢多看,假作不胜酒力,扶着侍从走了。
  待得赵元嘉出去后,赵上钧终于松开了手。
  傅棠梨一把挣脱赵上钧的怀抱,她太过于急迫,以至于踉跄了几步才站稳。
  赵上钧依旧端坐高堂,他目光深沉,不疾不徐地道:“你看,我不像你那般爱骗人,我说话从来作数,确实叫人来带你回去了,是不是?只可惜你的未婚夫婿竟一点都认不出你。”
  他仿佛叹息了一声,露出了一点愉悦的笑意:“梨花,这样的男人,值得你念念不忘吗?”
  傅棠梨站在那里,她无论何时,腰肢总是挺得笔直,显得那么高傲,但她此时无疑是愤怒的,满面通红,连眼睛都带着血丝,毫不示弱地盯着赵上钧,一字一顿地道:“淮王殿下,您听清楚,赵元嘉如何,与我无关,我不是赵元嘉的人,我不属于任何人,只属于我自己,我要走,无需旁人来左右,我自己可以走!”
  赵上钧眉毛一挑,他的目光是倨傲的,却带着一种怜悯的意味,像是看着豢养在笼中的鸟雀,耐心地纵容她。
  “无需旁人,嗯,好,你现在走,我不拦你,梨花,告诉我,你要如何走?”
  傅棠梨忽然笑了一下,她的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泪痕,这一瞬间,已经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和优雅。
  她点了点头,清晰地道:“好,淮王殿下说话算数,不要拦我。”
  言罢,她倏然转身,奔到台阁临水的栏杆边,干脆利落地翻过去,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梨花!”赵上钧脸色大变,一声厉喝,纵身飞跃过去,竭力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她。
  但是,她的裙裾从他的指尖滑走,毫厘之差,没有碰触到。
  只听得“噗通”一声,傅棠梨直直地掉入了江中。
  第28章 她气狠了,哭哭啼啼要打……
  侍从和婢女们大声惊呼起来。
  赵上钧来不及思索,紧跟着跃下。
  水流湍急,赵上钧只迟了那么一点点,眼睁睁地看着傅棠梨青色的衣裙和乌黑的头发在水中打了几个转,沉了下去。
  赵上钧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了下去,奋力朝着傅棠梨游去。
  她显然不谙水性,身体倒栽,手臂张开,双脚徒劳地踢动着,柔软的裙裾在水中飘散开,如同枝头的花落下,朝着水底沉没。
  赵上钧心神紧绷,好在他手长脚长,水性也好,疾速地破开水流,俯冲到傅棠梨身边,一把抓住了她。
  她的意识大抵还是清醒的,分辨出了赵上钧,好似又生气了起来,手脚并用,又踢又打,想要推开他。
  她的头发散开了,像是飘拂的丝絮、或者是水中的云雾,缠绕在赵上钧的耳鬓,水下是安静的,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幽暗的光线中,眼波朦胧,如同春日寂静的夜晚,月色和流水一起弥漫。
  她是不是在哭呢?
  赵上钧不愿意去思考这个问题,他强硬地抓住了傅棠梨的手臂,压制住她,拖着她,游上去,浮出了水面。
  淮王府的奴仆们在岸边惊慌地呼喊着,马上有人抛下了绳索。
  赵上钧接住绳索,抱着傅棠梨,攀上了岸。
  傅棠梨一直在挣扎着,她掐着赵上钧的肩膀,掐得他生疼,让他怀疑,下一刻她要把自己的手指折断了,一到岸上,他不得不放开了她。
  傅棠梨跌倒在地上,伏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吐着水,剧烈地咳嗽着,上气不接下气,狼狈又可怜。
  赵上钧浑身湿淋淋,水顺着头发和衣袍不停地淌下来,淮王殿下向来风度高贵,如今这般模样,对他来说,已然是失态,他脸色铁青:“你在找死吗!”
  傅棠梨咳了半天,才缓过气来,她呛了水,胸腔火辣辣地疼,脑袋晕沉沉的,眼前一阵阵发黑,但心头的那口气憋着,怎么也消除不去,她不愿意在赵上钧面前作出匍匐低下的姿态,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强撑着爬起身来,摇摇
  摆摆地在赵上钧面前站定了。
  她满脸是水,嘴唇苍白,但她的眼睛坚定而明亮,下巴抬得高高的:“你以为把我困在这岛上,就能让我认输吗?我偏不!我要游回去,至于是生是死,不用你管。”
  赵上钧几乎气笑了,他的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着,方才在水下一瞬间的心悸还未散去,他不能想象,如果差一点点,没有抓住她,会是什么结果,在这种情绪下,他勉强克制了自己,面无表情,冷冷地道:“够了,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我不和你计较,你也不许再闹了!”
  “我偏偏不如你所愿,你又能奈我何?”傅棠梨反而向前踏了一步,直视他、挑衅他,“我屡次骗你,我也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愿留在你身边,即便如此,你还是要苦苦强求吗?我有未婚夫婿,你就不悦,我落水,你就不忍。“
  她靠得那么近,眼底倒映出他的影子,她用最柔软的声音问他:“淮王殿下,你行事怎么如此低声下气?真叫人瞧不起。”
  赵上钧霍然伸手,抓住了傅棠梨的衣领,他身量高硕、力度强悍,那一下,直接将傅棠梨整个人拎了起来。虽然他身穿道袍,但他是杀伐冷酷的淮王殿下,此刻,他眼中的煞气凝固成实质,带着凛冽的威势压了下来。
  令人窒息。
  傅棠梨艰难地、急促地吸着气,像离开水的鱼儿,手指都在抽搐,但她强迫自己直视着赵上钧,眼神没有一丝动摇。
  长久的、无声的对峙。
  奴仆们跪倒在地,俯身颤栗,不敢抬头。四周俱静,只有江水奔流的声音,似喧哗又似沉寂。
  半晌,赵上钧闭上眼睛,复又睁开,他褪去了锐利的威势,眼眸深沉,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放开傅棠梨,慢慢点了点头,说了一个字:“好。”
  “好。”傅棠梨捂着喉咙,声音沙哑,接住他的话,“记得你自己说过的话,有骨气,莫低头,再也别来搭理我。”
  她转身,没有任何迟疑,奔向江边,再次一跃而下。
  “傅梨花!”赵上钧几乎气笑了,无论他方才说过什么,此时统统不算数,他飞扑而上,一把抱住了傅棠梨。
  收势不及,两个人一起向下坠去,巨大的水花溅起,落入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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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棠梨发起了高烧。
  这个时节,春寒浓烈,水汽潮湿,她在一天之内两次落水,又兼之急怒交加,心绪震荡,之前种种都是强撑的,被赵上钧从水里捞起来之后就晕了过去。
  她昏迷了很久,一会儿睡着、一会儿醒来,浑身滚烫,每处骨头都在发疼,汗水一阵一阵地冒出来,很快变得冰凉,浸透她的身体。
  她开始后悔,不知是后悔先前在青华山上招惹了玄衍道长,还是后悔这回硬气非要去跳江,又或两者兼而有之,越想越难过,一时间忘了身在何处,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梨花。”那个男人的声音低低地唤了她,这时候他又变得温存起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哪里不舒服?”
  他好像叹息了一声,忍不住跟了一句:“自讨的,简直胡闹。”
  傅棠梨生气了,挣扎着把他的手拍开,她烧得整个人都迷糊了,被梦魇所覆盖,半醒半不醒,还追着要打他,打不到,哭得愈发委屈了,呜呜咽咽,上气不接下气的。
  赵上钧大约是无奈了,只能俯下身,把手伸出去给她:“好,让你打,别哭了。”
  傅棠梨反复无常,又不愿意理他了,嘟囔着:“不要,手拿开,烦你……”
  她的声音细细小小的,带着柔软的哭腔,她的脸蛋烧得红扑扑的,褪去了平日矜持的做派,流露出一种稚气的娇弱,泪眼氤氲,嘴唇不自觉地撅着,凌乱的发丝被汗水沾在脸颊上,看过去毛绒绒的一团,好像春雨过后,被打湿的小鸟,可怜又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