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外面不知谁说了什么趣事,众人皆笑了起来。
  就在这一片隐约的喧杂中,那个男人的声音在傅棠梨的耳畔突兀地响起,显得格外低沉。
  “傅娘子喝醉了吗?”
  傅棠梨吓得一激灵,脱口惊叫了半声,紧张地用手捂住了嘴。
  男人低低地笑了起来,他不知是什么时候走进来的,此时从傅棠梨的后面俯下身来,道袍的袖子长而宽大,垂落下来,遮住了水晶灯罩,周遭的光线越发昏暗,让人如坠云雾中,什么都看不真切。
  他靠得太近了,傅棠梨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灼热得叫人心悸,而他身上的味道,却是白雪覆盖山野,信者焚起乌木香,混合着白梅花的气息,苦而清冷。
  宫人早已不知去向,此间唯有他和她,和歌舞盛宴只隔了一层半透的屏风。
  “嗯?”他的语调挑高起来,带着上位者浓烈的压迫感,“你在怕我吗?”
  方才喝下的酒水都化作冷汗,从额头冒了出来,傅棠梨一瞬间吓醒了,她不敢回头,甚至不敢动弹一下,气息微弱地道:“淮王威武,儿胆小,此刻心中犹颤颤。”
  赵上钧好像笑了一下:“哦,是因为我威武,还是……因为你做贼心虚?”
  傅棠梨头皮发麻,拼命吸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殿下何出此言,叫人费解。”
  赵上钧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声音,象是笑了一下,那冰冷的意味却如同刀锋。他突然伸手,扳过傅棠梨的肩膀。
  他的力度太大了,只是一只手而已,傅棠梨已经无法承受,被他压制着,腰肢向后弯折,几乎仰面倒在案几上。
  金簪从发间滑落,掉了下来,发出轻微的“叮当”声,她的头发是黑色的丝缎,垂满他的臂弯,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朦胧的醉意尚未完全散去,幽暗的光影下,如同春日潋滟的水波,那是一种不自觉的、纯真的妩媚。
  赵上钧的心绪似乎愉悦了一些,又似乎更恼怒了一些,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她:“来,看着我,说,你是谁?我又是谁?”
  这个问题是致命的。
  事到如今,骑虎难下,傅棠梨硬着头皮道:“儿乃傅家二娘子,圣上钦定的太子妃,您是淮王殿下,太子的皇叔,亦是儿的长辈。”
  “哦?”赵上钧的语气淡淡的,听过去相当平静:“那却奇怪了,我既见傅娘子,颇觉眼熟,敢问傅娘子,是何缘故?”
  傅棠梨的脑子“嗡嗡”作响,心脏“怦怦”乱跳,她恨不得眼睛一闭,晕过去算了,但是她不能,她还得竭力露出一个微笑的神情,用最柔软的声音试图哄他:“殿下大抵是眼花了,或者记错了,儿久闻殿下威名,今日方得见,幸甚。”
  “我眼花了?记错了?”赵上钧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好似叹气的声音,“原来是这样,你喝醉的时候就是爱撒谎。”
  她上回喝醉的时候,对他说了些什么呢?
  傅棠梨回忆了一下,打了个哆嗦,果断地保持了沉默,汗水控制不住,从额头滑到发鬓,有些痒痒的,她忍得难受,不自觉地咬了咬嘴唇。
  她方才喝了酒,嘴唇湿漉漉的,这样咬了一下,好像要滴出汁水,光线太过幽沉,那种粉嫩的颜色几乎要溶化了。
  赵上钧的眸色更深,抓着她肩膀的手倏然收紧。
  “嘶”,傅棠梨吃疼,心中慌乱起来,“殿下此番情态,实在与礼不合,若儿有不周之处,容后赔罪,还请殿下快快放手。”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傅棠梨这句话还未说完,便听见有脚步声朝着这边过来了。
  而后听见高宫正的声音,恭敬地问候:“太子殿下怎么来了?”
  “吾等须向皇祖母祝颂敬辞,母后命我来唤傅娘子。”赵元嘉的声音听过去带着惯有的矜持。
  傅棠梨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脑子出现了一霎那的空白。
  赵上钧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直到此际,他还能慢条斯理地问道:“容后赔罪?说说看,你要如何赔罪?”
  他的声音很轻、很低,在黑暗中听起来有一种沙哑的错觉。他俯视着傅棠梨,仿佛一只凶猛的野兽,在打量着他的猎物。
  傅棠梨手指轻颤,不知道是怕外头的赵元嘉多一点,还是怕眼前的赵上钧多一点。
  高宫正在外头笑语款款,拦住了赵元嘉:“太子稍后,娘子酒后仪容不整,请容她收拾一二。”
  赵元嘉似有不悦:“不过小饮,怎如此娇气,孤亲自来请她,居然还需等候?”
  傅棠梨急得满头大汗,一心只想把眼前这个煞神赶紧打发走,她低了眉眼,忍气吞声:“殿下要我如何,我便如何,此刻只请殿□□恤,速速离去,免得旁人撞见,生出误会。”
  高宫正拦不住赵元嘉,只得稍微提高了一点声音:“傅娘子,太子殿下来了。”
  赵元嘉的脚步声移了过来。
  “明日巳时,城外少陵原长风亭,我等你向我赔罪。”赵上钧的语气向来威
  严,虽然轻声,却不容违逆。
  “好。”傅棠梨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她不假思索,立即应下。
  赵上钧深深地看了傅棠梨一眼,终于抽身后退。
  “好什么?”赵元嘉转过屏风,恰好听见,问了一句。
  水晶灯罩中的烛火复又大放光明,傅棠梨瞥见赵上钧的衣角隐没在金柱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她闭了闭眼睛,很快睁开,狂乱的心跳还未平复,至少她的神态已经恢复了从容,对着赵元嘉,她柔声应了一句:“没有什么好,殿下大约是听错了。”
  她方才姿势狼狈,此刻迅速起身,拂了拂衣袖,掠了掠发鬓,依旧优雅。
  赵元嘉仿佛和傅棠梨已经熟稔了起来,不再如初见那般客套,说话的时候,随意中透着一丝不耐:“你歇够了吗?莫耽搁,以免失礼于皇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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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棠梨只是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她拾起掉在案上的金簪,单手挽起长发,盘了个简单的髻子,将金簪插了上去,寥寥几个动作,由她做来,无端端地带着闲云流水的韵味。
  她不若林婉卿那般婉转娇柔,日常总是摆着温良恭俭的姿态,叫人无从亲近,但此时,她莫约还带着三分醉意,眼波朦胧,眼角微红,当她挽起头发的时候,衣袖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
  赵元嘉多看了一眼,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或许是在宴上喝多了,此刻心中生出了一点异样,他降尊纡贵,向她伸出了手:“快点随孤来吧。”
  就在这时,傅棠梨觉得似乎有一道锐利的目光从背后的角落处投来,如同寒冷的刀刃,几乎要割开人的肌肤,凛凛生疼。
  烛光摇曳了一下。
  傅棠梨遍体生寒。
  “不敢有劳太子。”年轻的女郎是温顺的,她垂下眉眼,顺势叉手为礼,腰肢微折,退后了半步,复又抬头,莞尔一笑,“嗯,好了,我们走吧。”
  她说“我们”,这个词从她的口中吐出来,似乎带着某种柔软而温煦的味道。
  赵元嘉其实是不太满意的,但他被莫名的情绪迷惑住了,“哼”了一声,别扭地转头走了。
  傅棠梨低头跟上,踏出偏殿时,她回眸望了一眼。
  高耸的、辉煌的金柱旁边,有一道长长的阴影,沉默而危险地伫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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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棠梨一夜辗转反侧,三更天的梆子声从外面传来时,她仿佛被梦魇惊到一般,情不自禁地翻身坐起,捂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气。
  守夜的胭脂听得动静,掌着灯进来,担忧地问道:“娘子,可是哪里不舒服?”
  傅棠梨摇了摇头,发呆了一会儿,又颓然倒下,把头埋进被窝中,试图把自己装成一只乌龟。
  如此这般,久久无眠。
  好不容易熬到天色微亮,傅棠梨睡意全无,披衣起身,问道:“什么时辰了?”
  婢女们点了灯烛,拢起床幔,捧来巾帕、水盆、梳篦等物,服侍二娘子洗漱梳妆。
  胭脂动作最利索,她半跪在地上,一边给傅棠梨穿上罗袜,一边心疼地道:“卯时才过半,早着呢,我看娘子昨晚没睡好呢,这会儿瞧着不太精神,横竖今儿闲的,怎不多躺会儿?”
  傅棠梨想起那长风亭之约,还如何躺得住?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吩咐道:“叫人备马车,我稍后需出去一趟。”
  少顷,朝食毕,黛螺进来道:“门下的备好马车在外头候着了,敢问娘子,几时要动身?”
  傅棠梨又犹豫了,她坐在那里,沉默良久,好似自语一般,低声道:“罢了,不去。”
  黛螺应下:“是,那我叫他下去。”
  “不、不。”傅棠梨马上反悔了,她脱口叫住黛螺,“先候着,容我再斟酌。”
  黛螺疑惑地退到一边。
  傅棠梨看了看窗外,天色阴沉,乌云压在那里,光影明晦不辨,空气中微微有些湿意,黏黏腻腻,叫人很不舒服。明明昨儿还是好晴天,一不过一夜工夫,就变了光景,所谓天意难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