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又拿了一块方糕,下面还是压了一张花笺,写的是“花团夜雪明,叶翦春云绿”。
  这回不待玄衍发问,玄度已经先摇头了:“我不懂,师兄不要问我。”
  “是桂花啊。”玄衍低低地笑了一下,自语道。
  果然,是块桂花千层糕,面皮烘干了,一层一层地叠起来,中间满满地裹着桂花酱,虽然,面皮已经不酥了,桂花酱也太甜了点,但玄衍还是吃完了,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或许是因为除夕佳节,心情总比素日要好一些。
  玄度轻手轻脚地出去了,掩上了门。
  细薄的帘子垂落下来,月光清浅,穿帘而入,如同一捧云雾或者一汪流水,白梅枯枝的影子印在帘纱上,像是水墨的笔触,很快融化在月光里。
  此夜应是团圆时,玄衍一人独居幽室,心无波澜,喝着茶,吃着点心。
  “紫檀皮软御春寒”,红枣捣成泥,和着糯米煎成小饼,吃起来黏乎乎、软绵绵的。
  又有“瞻彼淇奥,绿竹猗猗”,这很明显了,是煨熟的冬笋,用竹叶裹着,还撒了点青盐,却太淡了。
  每一样滋味都不甚好,定是那女郎敷衍应付,玄衍这么想着,嘴角却翘了起来。
  岁暮天寒,心口微微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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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傅棠梨在大厅中和众人一起守到半夜,实在熬不住,自己回房去睡了,但是一夜爆竹,喧闹沸腾,她也没睡好,辗转着到了天明,整个人都是迷糊的。
  黛螺硬生生把傅棠梨从被窝里挖了出来:“娘子自己嘱咐的,今儿无论如何要把您早早地叫起来,须得去各处给长辈拜年,万万不可失了礼数。”
  傅棠梨东倒西歪,眯着眼睛,头还一点一点的,让黛螺胭脂服侍她洗漱打扮,口中嘟囔着:“行也得礼、坐也得礼,处处讲究繁文缛节,真是累人。”
  胭脂心疼:“若不然,娘子再睡会儿,我看三娘子就娇气,去年这时候,足足睡到晌午,三老爷和夫人一句话也不曾说,还叫人不要吵着她了。”
  “那是她。”傅棠梨懒洋洋地道,“若换是我,还未到晌午,就有人要说闲话了,算了,比不得。”
  门外的婆子进来,道:“娘子,今儿大早,严五家的从山上下来,捎了一样东西,说是云麓观里的师父给您送的回礼,您要不要看看?”
  傅棠梨一下子清醒过来:“拿来。”
  婆子呈上了一个信封。
  傅棠梨打开信封,里面什么字也没有,只有一张符箓,上面用朱砂开阖纵横地画着怪异的形状,她看不太懂,茫然地道:“这就是云麓观的回礼?这是什么?”
  婆子想了一下,回道:“对了,送礼的道长说了,这是一张平安符。”
  胭脂探头看了一眼,撇了撇嘴:“忒小气,这也算礼?”
  傅棠梨把那张符箓反复看了良久,越看越觉得眼熟起来,她从随身携带的经卷中翻出两张旧符,对比了一下。
  锋刃锐利,骨力遒健,落笔间带着云烟松鹤气,勾折时却有金戈之意,这张平安符的笔迹和之前的太清涤尘符以及甘露清静符一般无二。
  傅棠梨“扑哧”笑了,胭脂问她笑什么,她却摇头不说,只把那张平安符小心地收起来,一起夹到经卷中去了。
  难得晴天,昨夜的雪开始融化了,新年伊始,日光正好,生出了一
  点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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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元宵,皇室家宴,沈皇后命人召唤傅棠梨入宫赴宴。
  是夜,永乐殿中庭燎如玉树,高掌明烛,照亮华堂如昼,元延帝和冯太后一起端坐上位,沈皇后居侧位,诸王及皇子、公主等皆在下首。
  傅棠梨坐在沈皇后身后,面上始终含笑,顺着沈皇后的话头轻声浅语,分寸拿捏得极好,哄得沈皇后频频点头。
  太子赵元嘉分明看见了她,却并未如何表示,只是隔着座位略一颔首而已。
  赤金兽炉中吐出缕缕烟絮,龙涎香的气息弥漫在玉帘朱屏间,宫人奉珍错佳酿如流水,乐者在侧殿敲响玉磬,其声清越,绕梁不绝。
  一向深居简出的冯太后今日难得有雅兴,出来和儿孙辈同乐,赵元嘉斟了一杯酒,捧给冯太后:“孙儿谨敬皇祖母安康如意。”
  冯太后不太饮酒,接过酒盏,略沾了唇,就递给身边的尚宫,笑吟吟地道:“你们看,还是太子孝顺哀家。”
  赵元嘉见冯太后兴致颇好,顺口提了一句:“孙儿今日不是把五皇叔请回来了吗,怎不见他?”
  冯太后一听这话,就露出了不悦的神色,叹息道:“太子知道哀家想念五郎,去了几趟,今日终于把五郎叫了回来,可恨那不孝子,不过和哀家略说了两句话,刚刚又走了,这一比较,岂非更加气人。”
  先帝有五子,最幼者为淮王,与元延帝同为冯太后所出,冯太后以五郎呼之,看似亲昵,语气却带埋怨。
  淮王战功彪炳,素有凶煞之名,旁人闻此言,不敢接口,只有元延帝笑道:“五郎打小就这性子,他年轻,不懂事罢了,再过几年自然就好了。”
  冯太后冷哼了一声:“皇帝每次都这么劝说哀家,转眼太子都要成家了,五郎还要几时才能懂事起来?”
  这么说着,她又想起一事:“对了,皇帝为太子聘下的是傅方旭的孙女儿吗?听说今日她也来了?”
  沈皇后赶紧推了推傅棠梨:“快上去拜见太后。”
  傅棠梨上前,拜伏于地:“儿拜见太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冯太后的语气淡淡的:“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傅棠梨依言抬头,与冯太后目光相触。
  冯太后年过五旬,头发依旧乌黑,梳着高耸的凌云髻,戴着十二树赤金花冠,高贵不可方物,她少时有殊色,艳光动长安,如今上了年岁,脸颊消瘦,眼角和眉间也刻上了纹路,让她的容貌显得格外凌厉。
  她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傅棠梨,目光带着一种挑剔的审视,像针一样,叫人很不舒服。
  傅棠梨不动声色地垂下眼睛,作出一幅恭敬的姿态。
  冯太后并没有将傅棠梨看在眼里,或者说,她对于旁人向来如此,说话时带着天经地义的傲慢:“你幼而丧母,哀家本不中意,是皇后一力担保,说你温恭淑雅,是个贤良女子,哀家念及傅方旭忠心能干,傅家门风清正,这才允了,你莫要辜负这番恩典,日后更当清闲贞静,守节整齐,尽心侍奉太子,你可记下了?”
  傅棠梨的手藏在袖中,紧紧地攥住,指甲掐进手心,一阵刺疼,她的腰肢挺得笔直,神色平静,简单地应了一个字:“是。”
  冯太后点了点头,终于露出一点笑容:“哀家知道你必然是个好孩子。”
  傅棠梨谢恩退下了,回到原先的座位,姿态娴雅,面色从容,没有丝毫波动。
  乐声曼妙,筳宴繁华,众皇室宗亲难得一聚,一时觥筹交错,笑语晏然。
  沈皇后略喝了一杯酒,出去更衣。
  皇后身边的尚宫女官对傅棠梨使了一个眼色,傅棠梨立即会意,起身随侍。
  宫人们服侍沈皇后更衣毕,她并不回去,而是在廊阶下略站了一会儿:“里头怪闷的,不如在这里透透气。”她看了傅棠梨一眼,“你们年轻的小娘子,大约也不太喜欢这种拘谨的场面吧?”
  傅棠梨站在沈皇后的身边,眉目柔和:“皇家盛宴,蔚然大气,儿今日得窥天颜,只觉荣耀,并无拘谨之感。”
  沈皇后笑了起来,抬手示意左右退后,不紧不慢地向前踱了两步。
  “方才,太后说了那番话,你可觉得委屈?”沈皇后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傅棠梨神色不动:“太后谆谆教诲,儿伏阁受读,那‘委屈’二字是不沾边的。”
  沈皇后眼中笑意更深:“不错,但凡女子,一旦嫁入天家,傲气是最要不得的东西,看来你不须旁人提点,很好。”
  月色如水,流过繁华宫城,依稀有些清冷,喧嚣近在咫尺,隔着雕栏门柱,也变得晦涩起来。
  傅棠梨低头:“是。”
  “你是个懂事的孩子,是非轻重拿捏得清楚,很好。”沈皇后望着傅棠梨,慢悠悠地道:“前些日子,太子因林氏女郎之事,对你颇有微词,本宫原先还有些不放心,如今看来,是本宫多虑了。”
  傅棠梨安静地站在那里,连眉毛都没有动弹一根。
  沈皇后暗暗颔首,继续道:“太子年轻不更事,一时迷糊了也是有的,本宫选你做太子妃,看中的就是你稳重大气、聪明通透,远胜那林氏女郎,你千万不要辜负本宫的期望,多少花点心思,及早把太子拉回头。”
  无论皇后说什么,傅棠梨统统应“是”,神情诚恳,声音温柔,挑不出一丝毛病。
  沈皇后心中熨贴,亲昵地拍了拍傅棠梨的手:“眼下呢,就有一个好机会,今夜长安大摆花灯,太子奉圣上之意,将到长安各处巡视,而后至朱雀大道中央的崇业坊,主持施放烟火,与长安庶民同乐,届时,你与他同去,你们已经定了婚约,合该多多亲近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