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城内灯市如织,华灯彻夜不熄,引无数游人入京观赏。
  今早黎明方至,城北的燕集之所,大道上已是车水马龙,朱轮滚滚驰过,数里香烟萦绕,久久不绝。
  城东一角,却陷入了一场混乱的纷争。
  先皇长兄绥王年近六十,为老不尊,近日又新纳了一名二八年华的妾室柳夫人,特意恩允她上元过后,回家省亲。
  柳家在东都原只是卑贱的商门小户,一朝鸡犬升天,得知夫人即将归门探望,张罗着要扩宽府邸,另设园林。
  然东都城北寸土寸金,多为籍京的达官贵人居所,他们瞧不上骤得富贵的柳氏,也腾不出多的土地让予柳家摆阔。
  柳家斡旋无果,盯上了邻旁城东一角没有地契的贫民容身之处。
  工部的批文一到手,柳家便勒令百姓于年底搬离。
  可今年寒冬大雪纷飞,百姓没有其他可以避寒的去处,饥寒交迫下,只得暂留在原地不动。
  此时天刚放晴,柳家便携着家丁工匠同抗旨的百姓狭路相逢,冲突愈演愈烈,近乎扭打成了一片。
  柳家仗势欺人,丝毫不理会百姓的声声泣诉,欲唤官府出兵压制。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缓缓从城东开阳门驶入,路过永和街,乍然听到沸水般的喧闹哭嚎之声,车身一顿,转头辘辘朝前驰来。
  众人闻声转首,马车朴实无华,不见朱轮画辊,雕鞍玉勒,唯有车帷垂着两枚香球,隐隐飘来了一些沁脾的白兰香。
  香车在官兵持辎前方停下,阻扰了兵戎倒向百姓的路。
  车帘掀开,一道女子眼波宛若剪水,向前一旋,微蹙眉宇,甫一下车,似笑非笑,朝着官兵方向道:“这是在做什么?”
  她滞足而立,容姿出尘,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阵涟漪般的惊叹之声。然比她容貌更令人惊骇的,是她藏在袖下的,那一道升迁的圣旨。
  京兆府大小官差相觑两眼,顶着发麻的头皮,不得不纷纷从人群出列,朝着她躬身长揖。
  一声谦恭敬畏的“李中丞”异口同声,迎来居尘左右摆手,和颜道:“下官方才归京,还未正式到宪台上任,切莫行此大
  礼。”
  她说话的声音清越柔和,听来如沐春风,不带任何威慑,官员们笑脸相迎,心里泛起嘀咕。
  眼前这尊大佛,正是女皇任职第一位越过五品的女官,李居尘,人还没回京,名声已经响彻朝野,叫他们装不认识,他们哪儿敢呢?
  偏偏她任的还是四品御史台中丞,负责监察百官的职位,今日他们懈怠,指不准明日就被她一道折子参到女皇眼皮底下。
  居尘见他们面面相觑,蛾眉微挑,温言问道:“眼下尚未开春,年假未过,各位大人怎么不好好在家休憩,竟这么早就开工了?”
  话音甫落,她的眼神从那一排排锋芒毕露的矛刃轻飘飘掠过。
  领兵的京兆府参军连忙回首目示,皂隶们怔怔看着他挤眉弄眼了半晌,才如醒酒了般,立即收了武器,退身远离百姓。
  柳家管事见状眯缝了眼,心中暗骂倒霉。传闻李居尘爱民如子,眼看事成大半,怎么偏偏,就给她撞见了?
  柳管事犹豫良久,还是弯下了半截腰身,上前一步,拿出朝廷批允的文书,换上一副恭敬之色,“惊扰了李中丞,实属我等不该。但您千万不要误会,我们都是按规矩办事的。”
  他将文书朝着她眼皮底下一抖,居尘不动声色,垂眸看向了落款处的工部公章。
  就这一瞬的靠近,柳管事近距离看清了这个传闻中的女子。
  柳氏如此受宠,受益于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囊,可在这位负有盛名的美人面前,相形见绌。
  居尘从头到尾将文书扫了一眼,短暂的沉吟,“若我没记错,工部最新修订的拆迁规章,仍保留着强制执行中,必须保障人员安全,不可造成百姓伤亡的规定?”
  柳管事神色一愣,悻悻道:“自是不敢伤人的,只是这帮刁民实在可恶,卑职才厚着脸皮求姚少尹前来相助,吓唬一下他们。”
  居尘目光留滞到了百姓身上,只见他们个个被逼至墙角,瑟瑟发抖。
  她略一思忖,抬眼瞬向了一旁身着绿袍的京兆府参军身上,“我记得曹参军最是孝顺,这么冷的天,还是不要在外奔波了,早点回家陪令堂吧。”
  第72章 她隐约感觉到,那人就在……
  这一句逐客令,再是明显不过。
  曹参军瞬间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作为下官,他自当给中丞颜面,可绥王,他也惹不起啊。
  柳管事唇角抿直,一时没摸清李居尘几个意思,是要明着同他柳家作对,还是只想暂缓矛盾,做个样子?
  毕竟,明晃晃的盖章公文,她刚刚也是看了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但再横,她总不能跟绥王过不去吧。
  居尘靠近一步,温言道:“近日积雪路滑,不宜搬迁。今日又是上元,满城阖家欢乐的日子,如此良辰美景,不好大动干戈……”
  听了这话,柳管事眼中浮出一抹考量。
  居尘并不打算撕破脸面,熨帖道:“上元节京中游人如织,宫里也很关注城中的治安情况,眼下,实在乱不得。况且天气尚冷,绥王也不会舍得柳夫人受寒,必然要等春暖花开时分,才会允她出门。不如等积雪化了,路好走了,不论搬迁还是施工,都会事半功倍。”
  柳管事躬着身子,反复攥了攥手心,再三犹豫过后,露出一点恰到好处的笑容,“李中丞说的是。”
  话罢,他主动将工匠家仆召至了跟前,“走吧,都回家过节去。”
  曹参军见状,也即刻识相撤退。
  居尘重新回到了马车。
  对于这场偶遇,明鸾忿忿不解道:“柳家如此仗势欺人,姑娘为何不出口斥责?还费口舌同他等狗仗人势的奴才斡旋。”
  居尘和颜道:“既是狗仗人势,我总要去找人,而不是同狗计较。”
  “姑娘的意思是?”
  “眼下我还未至宪台赴任,若是今日直接同他们发生龃龉,日后定会落人把柄,弹劾我居功自傲,官印还没领到手,先耍了一番官威。不如暂且把事情稳住,等我回去,自会写折子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禀告女皇。”
  她家姑娘做事越来越稳妥,明鸾不由露出钦佩的目光,转念一想,“如此这般,姑娘岂不是要同绥王直接杠上?绥王那人,惯是蛮横无礼,心狠手辣。”
  居尘笑道:“是啊,我还挺怕的,明日觐见陛下,必须叫她多派几个人保护好我。”
  明鸾一点没从她的面容上看出半丝怯意,低声问道:“姑娘您打算先拿绥王开刀?”
  居尘神色微敛,点了点头。
  上一世,女帝有心栽培她,却不敢揠苗助长,召她回京后,先让她去了翰林院那等地位高却没有实权的地方,做了两年学问,再逐渐委以重任。
  这一世,她俩交心把话说开,彼此有同样的目标,女帝也不再藏着掖着,一召她回京,就赋予监察百官的职责,要的就是帮她清洗朝堂,稳固帝权。
  居尘把上辈子阻扰过她的人列了一份表,准备一个一个收拾。照她的话来说,便是毕竟有权有势了,不反击一下,对不起自己辛辛苦苦爬到这个位子。
  明鸾当然是无条件支持她的,但就明鸾迄今所知的双方实力而言,难免忧心忡忡,“姑娘您一开始就选了块硬骨头啃,万一被他反咬一口,我怕您会不会应付不来……”
  “所以不要给他反咬的机会,你别担心,女帝会保护我的。”居尘拍拍她的肩膀,心中早有了定数,女皇看绥王不顺眼久矣,只要她出手,她一定会顺势而为,叫他永无翻身之地。
  “姑娘您怎么好像同绥王积怨已久?”明鸾一开始理所当然以为居尘只是单纯为女帝卖命,但看她现在的神色,颇有些报仇雪恨的感觉。
  “没办法,看他不顺眼。”居尘随性道,脑海中一时间,划过绥王前世为难宋觅的样子。
  虽说这一世,早在最开始,居尘就没让宋觅在赈灾款的事情上,得罪绥王。但谁叫李大人记仇呢。绥王嚣张跋扈,她只是为了大梁江山,拔除这个毒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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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尘刚好在近午时的时辰,回到了李府。女皇隆恩,特地赏了数道御菜,交代她在家吃过饭后,入宫觐见。
  不单是怕居尘饥肠辘辘,无心赴任,也是顾念她两年没有回家,难得一家团聚,今日又是上元,就想让她吃一口团圆饭,享受天伦之乐。
  居尘回到梧桐苑,温氏喜极而泣,握着她的手夸她有出息,转而便要出门去前厅,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李岭。
  居尘欲言又止,勾唇道:“母亲,要不我们先吃饭?”
  “尘儿等一等,我叫你父亲一起过来吃,我们一家三口,很久没有坐到一起吃饭了。”温氏回眸一笑,转身而去。
  居尘小腹咕咕叫了两声,朝她的背影探出手,又收回,轻叹了口气,坐到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