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他唇角微勾,话音甫落,居尘宛若被定住。
  罗巡抚目光灼灼,居尘在他的注视下,垂下眸眼,温言细语道:“蓬山王他……不老。”
  “是,是本官口误了。”罗巡抚愣了片刻,堆出笑来,“在下备了些古墨真迹,以及一些古玩,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特别偏爱哪一类,玉石,或是瓷器?”
  “他都不喜欢。”
  她回答得太绝对,令人不免泛出一丝奇怪,“你也曾给他送过?”
  “没有。”
  她只是在辞忧别院见过很多古董,但几乎都是摆件,从来没见他拿来把玩过。或许他也不是不喜欢,他只是没有这个空,有空的时候,都在陪她。
  居尘笑笑,“卑职听说的。”
  不过有一点,她是能够确定的。
  “这些礼都太贵重了,他为人清正,不见得会收。”居尘沉静道,“您若真想送些他会收的,带些简单的手礼就好。”
  “太简单,不会显得不重视?”
  “他见识过的好东西太多,您送得再贵重,于他而言,可能不过尔尔,不如送些豫章特产,至少他在京都没见过。”
  罗巡抚一副受教的模样,“还有呢?王爷有什么喜恶吗?”
  他喜欢红色。
  他喜欢钓鱼,喜欢骑马,喜欢云游,喜欢看大山大河。
  他不喜欢甜点。除此之外,不怎么挑食,给什么吃什么,很好养活。
  他喜欢动物。射艺精绝,却从来不参加皇宫猎宴,她以前还以为他是故意端着,深藏不露,其实,他只是不喜欢猎杀小动物。
  他琴弹得很好,棋也下得好,画技绝佳,就是书法有些潦草,但也是好的。
  他酒量也好,却从不贪杯,酒品很好,睡相也很好,她每回躺在他怀里入眠,悠然转醒,抬起头,总觉得像在看一幅沉睡的美人图。
  或许,她当初应该要求他画一幅他自己的肖像给她的。
  “其他,卑职就不清楚了。”居尘微微一笑。
  但当罗巡抚顺手在虔城挑上几件当地特产,回去好一并整理上京,居尘陪在一旁,精心挑选了许久。
  罗巡抚感恩戴德,也从她的挑选中,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别人的用心。
  出于谢意,他开口提出:“李县令若有什么祝福想送,本官也可以代你传达?”
  他原以为她会惊喜,她所有挑选的动作看着都那么细致,就好像在期盼那个人见了会欢心。
  她的目光的确定了一瞬,面色绯红过后,是一片苍白,失笑道:“还是不要了。卑职这样的小官,特意送他东西,会显得过于巴结,格格不入。”
  她找的借口如此冠冕堂皇,细究,却又毫无道理。
  在外人眼中,他俩既有两分交情,她在他过生辰的时候,托人送一份祝福,合情又合理。
  蓬山王从来不办生辰宴,也不喜欢别人借着日子给他送礼,居尘见识过他不厌其烦的神情,前年,她怕讨他嫌,没敢提,只在他来到辞忧别院前,偷偷到厨房,假装厨娘给他做了碗长寿面。
  她实在不擅长厨艺,金乳酥已经是她被女帝逼出来的极限,那面一不小心就放咸了,但他好像没在意,仅蹙了下眉,吃完了。
  他是真的很好养。
  去年,她同他更熟了点,忍不住开口提了一句,四目相对,“李大人也想给我送礼?那我要天上的月亮。”
  居尘果断闭了嘴,心中不由腹诽,明明她生辰的时候,他都来礼貌问了她想要什么,也都满足了她,轮到他自己,他双标。
  到了那天,难得休沐,他把她叫到辞忧别院,大白天放下了床幔。
  做到小姑娘求了饶,他拉来毯子将她裹住,窗外下起了秋雨。
  雨点落在屋檐上,汇成道道水柱下落,别院静谧幽深,他把折子摞在床前,靠在床头,一手抱着她,一手处理案牍。
  她佩服他这副坐怀不乱的模样,倚在他怀里,给他编了一条发带。
  他平常都会束发配冠,偶尔披发,只在末尾捆住,她看着很顺眼,很柔和。
  鼻尖越来越酸,眼眶有些发热。
  居尘用力睁大着眼睛,不肯眨眼,将巡抚大人送出城,回去的路上,不知是不是强行用眼过度,眼前突然开始模糊。
  她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神还是空茫,几乎对前方的道路,视若无睹。
  居尘只好晃了晃脑袋,一路上都在反复揉眼,有些失神过头,一不小心,踩了个空。
  明鸾在内衙备好晚膳,门房着急忙慌来敲门,带着喘息通知她,县令大人落水了。
  明鸾立即跑出院门,冲入昏暗的夜色,赶到湖边,居尘刚好上了岸,她浑身湿漉漉的,裹着一件披风,裙底不断滴水,一上岸,身体的疲累感全面袭来,不小心一个趔趄,居尘索性坐了下去。
  她本想着干脆就这么歇会吧,明鸾一头扎过来,俯下身,环抱住了她的肩膀。
  居尘抬首,目光已经恢复清明,见她眼睛红得不像话,连忙道:“别慌,我不是投湖,就是走路没注意,不小心掉下去了。”
  居尘和言解释:“我会凫水,你知道的,我是自己游上来的。只是衣裳湿了,不好立刻上岸,才在岸边浮了片刻,看着像是落水了。”
  她记得有人不喜欢别人看见她浑身湿透的样子,所以她一直等人把衣袍抛来,她才上了岸。
  居尘目光认真,毫不敷衍,说的明显是真话,可她的脸色苍白如纸,长发拖曳在地,鬓边滴落的水珠砸在明鸾的衣袖上,冰冷湿意透过她的肌肤,蔓延至心底。
  明鸾一点儿也没被她宽慰到,她颤了下睫羽,终于没忍住,低声问出了一直压抑在心底的困惑:“是那人始乱终弃了您吗?”
  居尘的面容一滞,垂下了头,“是我提的。”
  明鸾哀伤地跟着低下头,搂住她,哑声骂道:“大姑娘你是傻瓜吗?”
  话音甫落,她赶来路上的担惊受怕如洪水一般,化作斥骂决堤而出,没顾上平日的礼数,抱紧她,连声大骂了三句傻瓜。居尘头一回遭她骂,呆呆坐在原地,僵了好一片刻,才思忖起她的话。
  她是傻瓜吗?
  在明鸾心里,她当然是。
  明鸾不清楚她因为什么原因离开他,可在她看过的那些话本子里,那些有机会攀上高枝的姑娘,无不千方百计留住郎君的心,更有甚者,口口声声嚷着不要名分,悄悄把孩子怀在肚子里,转头就闹上了门。
  偏偏她家姑娘,老实得叫人着急
  ,白白给人睡了两年,最后一事无成。
  她明明有那么多机会要求他负责。
  她明明,喜欢他。
  秋夜的湖水幽凉刺骨,居尘分明冻得瑟瑟发抖,却仿佛一直紧绷着身子,明鸾把她抱在怀中,妄图给予她一些温度。
  她的身上一直在滴凉水,明鸾觉得这么在湖边吹凉风不是办法,正想扶她起身,忽而,蓦然有两滴滚烫的液体,落在了明鸾的手背上。
  吧嗒一声,不知是谁的肩膀,紧跟着颤了一下。
  明鸾宛若被灼,紧接着,便听见怀中传来一声略有呜咽的轻唤,“明鸾……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四周还留下不少关心县令大人的行人,她并不想被别人看见她现在的模样,她将头彻底埋在了明鸾怀中。
  明鸾学着她不动声色,用臂弯挡住她,在她耳边轻声问:“什么?”
  “你叫人骑马,帮我去拦一下巡抚大人的车队好吗?”居尘埋着首,双睫下泪光漾动,哽咽道,“我也想给他送生辰礼,能不能让他帮我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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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蓬山王今年的生辰恰好赶上了不少官员回京述职的日子,王府门庭若市,来往客人犹如过江之鲫。
  宋觅往年基本都让门卫关门婉拒了事,今年却开门迎了客,尤其是各方巡抚,作为地级首席长官,聊表心意,他每个都送上了慰问,话语倒是公平同一的三句话,“你们那儿气候如何,冬天可冷,夏天可热”,“辖区有几个县级,日子都好过吗,有没有哪个有难处”,最后一句,挑其中一个县级,随口问候一句当地的情况,以及地方官的情况。
  轮到豫章罗巡抚进门,宋觅特意伸手,扶起了行跪拜之礼的他。
  罗巡抚进京后,略有耳闻蓬山王近年重务缠身,整个人清减了不少,此时触碰到他冰凉的指尖,觉得果真如外界所言。
  宋觅命人上茶,罗巡抚借着开头的寒暄,望他保重身体。
  宋觅点点头,照例慰问,罗巡抚一一作答,话语妥帖谨慎,期间忍不住因着好奇,僭越朝他脸上掠了一眼,只见主位之上,那一张恍若天人的男子俊颜,神情平淡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随便作问,并不关心他们做出的任何回答。
  罗巡抚甚至怀疑,不须片刻转身,他就能忘记他们刚刚说的所有话。
  宋觅执起茶杯,在他回答完第二个问题后,垂眸问道:“你方才提到的虔城,风景是不是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