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东里箬声若云烟,望着晋昭笑道:“他让我换成子母蛊,我听了话,但是没全听。”
  晋昭回过头,望着东里箬暗红的衣襟。
  银纹精细,是异域服饰。
  晋昭道:“你为何穿着回纥的衣服?”
  东里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道:“阿珩姑娘,你可真该感谢我……没这母蛊,你可没法多活这十几年……”
  可晋昭并不认为她真的会这么好心:“你想干什么?”
  东里箬只神秘一笑,望着手边将尽的香柱:“没太多时间了,阿珩姑娘……你可要……抗住了……”
  语罢,她便消散在虚空中。
  晋昭望着眼前空洞洞的黑暗,一时迷茫:“……抗住?”
  可来不及她细想,钻心的疼痛便将她淹没。
  心口像被人剥去两瓣,她迷蒙间好似听见旁人细语。
  是谁呢?
  她想不起来。
  只能仍由自己在虚无的记忆里沉浮,望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容离自己而去,晋昭连喜怒哀乐都变得麻木起来。
  她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处于何时。
  直到妙清的容颜浮现。
  那时她们都还小,见了面就打架。
  小道姑扎着童子髻,额心一点红灼眼,脸上被明珩掐出红印。
  她气鼓鼓地瞪着晋昭,喝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晋昭被她这一喝,霎时回了神。
  她迷茫地松开手:“我……我在这里……”
  她答不上来,甚至不知这到底是何处。
  小妙清动了怒,手边不知何时变出了一道拂尘。
  “还不快滚!”
  妙清一声厉喝,拂尘砸向晋昭,霎时梦境地动山摇。
  晋昭向下坠去,望着妙清似金刚怒目,拂尘重重砍向她的额头。
  “咚!”
  额头剧痛,晋昭望着小妙清一点点长大,她额心一点红淡去,眼里的怒意渐渐变成嫌弃:“醒了?”
  冷汗淋淋,屋外天光大亮,晋昭喘息着望着妙清,瞪着眼,许久都没能缓过神来。
  妙清皱着眉,去案边取了安神汤递到晋昭手中:“情人蛊这么阴邪的东西,你怎么会接触到?”
  瓷勺敲在碗边,声音清脆,晋昭闻着冒着热气的幽幽药香,总算有了几分真实感。
  她没有回答妙清的问题,问道:“我睡了多久?”
  “不久,五日。”
  妙清拧了帕子回到榻边,替晋昭擦脸:“算上中秋那夜,六日。”
  妙清下手极重,发烫的棉帕擦得晋昭脸上生疼。
  可晋昭如今顾不了这么多,心下暗道不好:“这是哪里?我得去趟京郊驿站。”
  蕴红还被安置在那,被人发现麻烦就大了。
  妙清敛下眸,强行压住眼中的怒气,也没拦着晋昭,让过身,任由她下床往屋外去。
  晋昭头脑发昏,一时没注意到妙清的情绪,披了衣服便推开了门。
  “哗——”
  竹门一开,便见院外山风摇晃着翠绿树林刮过。
  晋昭回过头,惊讶道:“我怎么在紫方观?”
  妙清将手中棉帕甩回水盆中,不阴不阳道:“紫方观怎么了?你不认路?”
  晋昭抬手摸向耳后,果不其然,本该扎着银针的地方空荡荡的。
  她开口,欲问妙清讨回银针。
  妙清开口打断她:“如今你府里躺着个‘晋大人’代你称病卧床,你要再捏成个晋昭跑出去,被人撞见了可就好看了……”
  晋昭皱眉,还想说什么
  。
  妙清再次打断了她:“当然,你风先生多厉害,要捏成什么人不行?今个儿把自己扎成男人,明个儿把自己扎成老人,七十二变都没您的变幻多,改明儿把自己扎成死人的时候,可一定要请我去瞧瞧。”
  晋昭彻底闭上了嘴,关上门回到屋内。
  她坐到案边,问道:“我是怎么醒的?”
  “怎么醒的?”妙清冷笑,“那自然是你那桓哥哥病好了,你就脱险了啊。只是人家在宫里,身子好、补药多,两日便能活蹦乱跳,你倒好,在我的榻上一睡就是五日。”
  听着妙清的冷嘲热讽,晋昭衣袖下的拳头陡然握紧,但她心知自己理亏,没有吭声。
  妙清显然心中有气,继续道:“我原本以为你只是一时意乱情迷,被花言巧语迷了心智,不成想你竟丧心病狂到了这种地步?情人蛊也敢种?亏你想的出来!”
  晋昭张张唇,想反驳两句,可根本没有机会。
  妙清显然是怒极,瞪着晋昭,满眼的恨铁不成钢:“你当初种蛊的时候,可曾想过傅姨?可曾想过明国公?一身的本事……到头来只想给人当附庸!”
  第68章 秋来(2)那便是草菅人命
  晋昭望着妙清默了默,转而轻叹一声。
  “我是什么人,你还不明白吗?纵是当年再失了神志,这等阴邪妖异之术,我又何敢沾染分毫?”
  妙清不肯缓下颜色,只僵硬着声音道:“手拿来。”
  晋昭依言,乖乖将手腕横在桌面。
  见妙清搭上脉,晋昭又问道:“他的毒怎么解的?”
  妙清知道晋昭说的是周桓,冷哼道:“还能怎么解?总不过是些见不得人的秘术吊着命。”
  见晋昭低眉沉思,没有说话,妙清又一声冷哼,收回了手。
  “总算没白费我为你伤了几日的神,再修养几日便好全了。”
  晋昭闻言,顿时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妙清抬眼看向晋昭的模样,霎时知道了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拖着声音叹道:“看来晋大人您还有要事要办啊……”
  晋昭道:“只是有个人,我晾她在京郊已久,不能不管。”
  见妙清似是无动于衷,晋昭又道:“此人极为重要,朝中……”
  “欸……”
  妙清抬手打断晋昭:“别把你们那些达官贵人的肮脏事说与我听,污了我的清净地。”
  晋昭顿时住了嘴,只一动不动地望着妙清。
  妙清悠悠收回手,理着袖口道:“左右你明珩要做什么,谁也拦不住。想去就去吧,我权当你在十九年前就已经死了,再也没回来。”
  晋昭听了此话,只觉着胸口发闷,却没有再说什么,起身便走到门前。
  门开后,一阵山风夹着凉意刮来。
  晋昭冷不防受了凉,陡然咳嗽起来。
  妙清听着门前的咳嗽声,眉心紧蹙。
  她终究还是不忍,去取了顶幕篱盖在晋昭头上:“情人蛊再生,非三日新尸不可成,你这是等于捡了个破烂篓子当躯壳,本就撑不了多久,想复仇支了人去宫里摘了那人的脑袋就是,如今又是何苦呢?”
  晋昭垂首系上丝带,苦笑道:“这不是起先不知这蛊毒?再者,摘了他的脑袋?说的容易,支使谁去摘?这等诛九族的事,独我一人做也就罢了,牵扯上旁人……我不愿。”
  妙清叹息,替晋昭拢住纱罗:“你真是变样了……”
  晋昭垂眸望向院外的山景:“当初我也想过,要让他们血债血偿,可这些年……这世道已是大不如前了,寻常人活下来都艰难,当年翟扬贺氏一倒,闹得齐州满城风雨,不知多少无辜受了牵连……他们不会想看见我这样,像个小人一般玩弄阴谋诡计,这样复仇,即便明氏平反了,我也是在给他们抹黑。”
  妙清轻笑着摇头:“所以你觉得,当年枉死的人都要算在你头上?如今苍生受苦,也要怨你明珩识人不明?”
  晋昭自嘲道:“不算我头上又算谁头上呢?我若当年不把他从宫里扒出来,如今万里江山,何至于碰上这么个‘明君’?”
  妙清扶着晋昭,笑得前仰后合。
  “你以为你明珩是谁?”妙清望着晋昭,“即便没有你明珩,也会有张珩、李珩,都道苍生如蝼蚁,可在天底下,谁人不是蝼蚁,谁又真的害得了谁?纸一样的命数,哪背的了那么多的人命?今日我在庙里随手撒了把灰,阴阳差错害死了千里之外的鱼儿,那这游鱼之死,也要怪我头上了?再说那周桓,即便没有他,你敢说,旁的五王登位,便一定能比他好了?古往今来多少皇帝,真心为民的又有几个?谁登上那帝位,不都是一样的薄情冷血?”
  晋昭答道:“我若无知,那游鱼之死,自然怪不得我。可我若是明知道自己今日洒下一捧灰,来日千里之外会有鱼儿因此而死,但我依旧这么做了,那便是草菅人命。”
  “好言难劝愿死的鬼……”妙清叹息,拍了拍晋昭,“罢了,想做什么便做吧……我权当如今再见你……只是大梦一场……”
  晋昭隔着白纱望着妙清,没再告别,拢了袖口便往院外走去。
  山风哗然,妙清站在高处看着晋昭的身影越行越远。
  “大延气数已尽,非人力所能止……”她仰头望向天空,望着万里白云东流而去,轻声叹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怎么她偏偏就不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