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可唐毅只看着周蒙,不理会叶献衣的警告。
  若是陛下真的有意动胡氏,他与轩儿便进退都是一死。
  与其将希望寄托在弃他于不顾的胡氏身上,不若殊死一搏。
  况且……陛下年纪大了,这些年上朝次数愈发少。
  即便陛下不想动胡氏,他卖太子一个好,来日改朝换代……也算唐轩铺路了。
  现下最重要的是,他的轩儿得活着。
  轩儿活着,他唐家才能东山再起。
  胡氏保不了唐轩,唐毅便只能将水搅浑。
  周蒙看了眼叶献衣,心知唐毅口中的“贪案”定与胡氏脱不开关系。
  “若你将知道的都和盘托出。”他道:“本宫答应你,保唐轩一命。”
  唐毅跪下身俯首。
  “罪臣……谢过太子殿下。”
  唐毅起身后再道:“鉴宝楼,是罪臣外室所开设,昔年在任时,若有人有求于臣,便会去那买些书法字画。”
  “他们要送多少银子,便花多少钱买字画。钱送到鉴宝楼,画送到臣府上。”
  唐毅道:“凡鉴宝楼所出的字画,皆有印章,字画送到府上,需将银子取出时,便带着字画回到鉴宝楼,按九成的价格卖掉。”
  “鉴宝楼卖出买进,买家是谁,卖家何人,花了多少钱,何年何月何日交易,具有记载。”
  周蒙皱眉:“这和你说的贪案又有何关联?”
  唐毅抬头,道,“这些年,来鉴宝楼的卖家,不止罪臣一人。”
  一旁的叶献衣颓然地靠在椅背上,满目荒凉地看着唐毅。
  完了……都完了……
  一旁晋昭神情淡然,只望着手中的瓷碗。
  梅子汤冰凉,寒意几乎要渗入骨髓。
  第48章 风起(9)上有愧于君恩,下有负于民……
  鉴宝楼开设二十余年,也曾风靡一时。
  前朝,京中权贵甚至以有鉴宝楼家字画为荣,谁曾想,这一字千金的字画背后,藏着这么些肮脏事。
  周蒙眼中是压不住的兴奋,他站起身,走到唐毅身前,问道:“那此刻,账簿在何处?”
  唐毅道:“在锦州鉴宝楼中。”
  周蒙当即唤人:“来人!”
  门外差吏走了进来。
  可这时,晋昭忽然开口问道:“二十余年的账簿,都在么?”
  此言一出,周蒙愣住,看向晋昭。
  唐毅眼睫颤动,沉默不语。
  叶献衣也抓着椅子扶手,欲起身,却被人按住了手。
  司问心冲叶献衣摇头,示意按兵不动。
  他看向晋昭,微微眯起了眼,二十年,晋昭是想查多久前的旧账?他是想将整个朝廷都掀了么?
  就连钟庭月也皱起了眉。
  这与商量的不一样,这个晋平之到底想干什么?
  可周蒙读不出众人的想法,他对唐毅道:“回晋大人的话。”
  唐毅出神了许久,转而摇头,道:“只有近七年的。”
  周蒙皱眉:“前面那些年的呢?”
  唐毅眼神躲闪:“早些年,楼里起了场大火,鉴宝楼受到重创,账簿都被焚毁了。”
  “焚毁?”周蒙显然不满意这个答案,沉着脸欲再问。
  “建昭十一年,七月,锦州城内起了起大火,连着烧了五日,整条街都被焚成灰,此事,台中也有记载。”
  反而是钟庭月开口替唐毅解释:“当年锦州火灾,死伤百姓无数,陛下恸之,还罢朝五日,为民祈福。”
  “吾皇圣明。”
  顿时堂内人不约而同赞颂天子。
  晋昭垂眼,沉默下来。
  周蒙看着唐毅,仍不死心:“那人呢?你不是说,鉴宝楼是你外室开的?她叫什么?”
  “她叫蕴红。”唐毅眸色暗沉,只道,“当年也一并殁在了火灾中。”
  “殁了?”周蒙道,“如今鉴宝楼是何人掌管?”
  唐毅道:“如今正是罪臣的义弟翟赋在掌管。”
  周蒙闻言,默了一瞬,看向晋昭。
  可晋昭只是垂首把玩手中瓷碗,没有半点出言的意思。
  周蒙回过头,又看向钟庭月。
  钟庭月瞧着周蒙,心下一声叹息。
  他起身问唐毅道:“可就这些了?”
  “是,就这些了。”唐毅无力地点点头,“罪臣唐毅,这些年在锦州,作为一方父母官,却为官不正,大肆敛财……”
  “上有愧于君恩,下有负于民心。”唐毅抬眼看着钟庭月与周蒙,乞求道,“罪臣之孽,万死难消,唯望朝廷……看在我儿多年忠心报国的份上,饶他性命……”
  话至此处,唐毅跪下身,伏首哀求:“罪臣死不足惜,然轩儿实为无辜,罪臣愿受凌迟之刑,换吾儿性命!”
  唐毅声声哀鸣入耳,周蒙面露不忍。
  可钟庭月却熟视无睹,他侧首招来一旁记录的文书。
  供词入手,钟庭月整理好手中纸页,递到唐毅跟前:“既然就这些了,那便画押吧。”
  唐毅抬起头,抹去眼角泪水,伸手按下红印。
  司问心轻叹一声,瞟了眼身边一动不动、静得像尊石雕的叶献衣。
  这鉴宝楼的贪案被翻出来,只怕往后京里再难太平了。
  门外,夏孰见堂中散场,唐毅被人架出来,他心下默默松了口气。
  锦州案审罢,御史台总算能得闲了。
  可谁料,他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挂上脸,就见里边走出的文书满脸愁容。
  夏孰心里顿时生出许多不好的预感。
  他几步靠近文书,将他接到廊下,小心翼翼问道:“这是怎么了?案子不是审完了?我瞧殿下走的时候还高兴的很呢?”
  文书瞪了眼夏孰:“没些规矩,殿下的喜怒岂是你我可揣测的?太子仪驾还没走远呢!仔细掉脑袋!”
  夏孰缩了缩肩膀,继续问道:“那到底是怎么了嘛?”
  “不能说。”文书摇了摇头,仰头看向廊上竹帘,绝望道,“只不过,咱们御史台,往后闲不下来了……”
  “啊?”
  夏孰身后,几名悄摸靠过来的警卫、差吏顿时失望地叫唤起来。
  文书被吓一跳,回头瞪向他们:“叫什么叫!别等会儿惊扰了大人们,可有你们好看!”
  夏孰垂头丧气:“那岂不是今日又要晚些回家?可今日七夕呢……我还要陪阿姊看花灯呢……”
  “你那是要陪玥姐姐看花灯?我都懒得笑话你!”
  边上的警卫顿时哄笑起来,毫不留情地拆穿夏孰。
  “可别再叫我们抓着你和那路家姑娘凑到一块了!”
  夏孰顿时面上通红,恼羞成怒,转头便抬起拳头,作势吓道:“可再胡说?爷的拳头没吃够是吧?”
  警卫们的哄笑声愈发大了。
  “可不敢了……夏爷——”
  “叫什么夏爷?该叫夏哥哥!”
  “哈哈哈哈哈哈……”
  廊下顿时哄笑成一团,只有夏孰的脸红得跟熟虾一般。
  “不许再笑了!我和人家还八字没一撇呢!你们这样……这样损了她的清誉怎么办!”
  文书长叹一声,转过头,坐在廊下捂耳,只觉着这些人幼稚不堪。
  想到堂中大人们的对话,文书又是一叹。
  这京中都要刮大风了,这些人还在这玩闹呢。
  他仰头看向远方,只觉着高处不胜寒,这衙中无人能与他分享秘密。
  真孤独。
  但很快,哄笑声停歇了。
  “归大人?”
  归正卿一向待人随和。
  在御史台差役的心里,满京的官员,再也找不出一个比归大人更好说话的官老爷了。
  是以,虽然被归正卿看到在廊下嬉闹的一幕,夏孰他们也并不紧张,只笑着见礼。
  文书回头,只看见回廊另一侧,归正卿一身蓝袍立在树下,正看着自己。
  他慌忙起身,和其他人一起,向归正卿行礼。
  归正卿颔首,指了下文书,道:“我找他,你们继续。”
  差役们顿时让出道来,文书连忙整理衣冠,走到归正卿身边作揖:“大人?”
  归正卿没说话,只点点头以作回应,转身带着文书走远了些。
  待到院中一无人烟处,文书看了眼沉默不语的归正卿,试探着开口问道:“大人可是要问小人,堂内的事?”
  归正卿回头看向文书,转而又望向院内另一侧:“我不让你难做,只问些无关紧要的。”
  文书垂头,眼眸一转,笑道:“大人哪里话?小人瞒谁也不敢瞒您啊,您只管问,小人一定如实讲。”
  归正卿摇摇头,半晌不言。
  院内碧树顶着烈阳,留下遍地墨影。
  桂树翠绿,枝叶茂盛,密不透风。
  说来这棵树是他来御史台那年栽下的,立地扎根也有六年了,今年长势最好,待到秋日定然冷香袭人,归正卿如是想。
  “大人?”文书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