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夏孰站在日头底下,听着堂内折子摔地如炮仗乍响,心下默默叹息。
  只愿此案过后,镇霖城能太平些。
  御史台少些案子,他们也能轻松些,不用日日在衙门里待到入夜。
  当然,没有案子最好。
  夏孰的想法正与刑部尚书叶献衣不谋而合。
  叶献衣此刻正恨不得马上叫御史台灰飞烟灭。
  堂内,官吏手忙脚乱地从地面捡起折子,转而又步履匆忙地退到一边。
  太子正坐,钟庭月坐在他身侧,其余一众官员皆落座于两侧案后。
  官员中,只有一红袍人立在案旁。
  叶献衣显然愈怒未消,死死瞪着晋昭,喝道:“陛下下令,三司会审!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当我和司大人都不存在吗!”
  晋昭未直面叶献衣的怒火,只垂眸望向面前的红木桌案。
  一旁,安心看戏的大理寺卿司问心忽然被喊到,坐直了身子,左右看一眼,正欲开口说几句场面话打圆场。
  钟庭月出声,打断了他的话。
  “晋大人只是提意,至于唐毅、李介等人最终如何处置,还是要我等共同商议,最后给陛下过目的。”钟庭月看向叶献衣,“多些不同的意见也是好事,叶大人何必动怒?”
  可叶献衣根本不管钟庭月说了什么,仍旧瞪着晋昭,咬牙切齿道:“你小小年纪,初入官场,怎的就如此残忍嗜杀?你知不知道那小唐大人……”
  “小唐刺史的美名,下官自然听过。”晋昭站起身,抬眸与叶献衣平视,她神色漠然道,“可那又如何呢?天下人少他一个唐轩,又有何损失?”
  “你好大的胆子!”叶献衣气极,冲到晋昭跟前,“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有何颜面去置喙西北功臣?”
  西北一道素来土地贫瘠、麦子难种,时常闹饥荒。
  五年前,朝廷推了新政,将青州土地半数划为茶田,以富国民。
  当年青州茶改一策推行艰难,青州百姓种了一辈子的小麦,说什么也不愿意改种填不饱肚子的茶树,还是唐轩不辞辛劳,亲自下地,一家家、一户户地游说,最终才让国策推行了下去。
  这些年,青州茶田渐成规模,税收上涨,百姓也越发富起来。
  朝中人人都赞唐轩的功绩,就连周桓都亲手给他提了“事必躬亲”的匾额送去了青州。
  叶献衣本以为,搬出唐轩的功劳,便能堵住晋昭的嘴。
  可谁料,面前人是个胆大包天的主。
  晋昭冷笑一声,看了眼堂中始终沉默的唐毅。
  “功臣?”晋昭直视叶献衣,道,“我大延建朝两百三十七年,有过多少个这样的功臣?”
  “只怕百联名册都录不完。”
  叶献衣面色铁青。
  “那又有多少个像唐大人这样的贪官呢?”晋昭走到唐毅身前,垂眸,嘴角轻扯道,“屈指可数。”
  唐毅侧过目光,不敢与晋昭对视。
  不过断断一月,那个他以为可以随手碾死的青年人,却变成了挥向他脖颈的刀刃。
  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放晋昭出锦州。
  早知此人会惹出这么多祸患,就该不顾一切地把他捂死在锦州。
  “唐大人府上,查出赃银八百万。”
  晋昭越过唐毅,去看他身后的天光。
  青天白日,朗朗乾坤。
  晋昭回过身,看向叶献衣,道:“东南三州,三年也收不上这么多税。”
  她如今一个六品官的年俸也不过二十两,更遑论百姓一年的口粮?
  “八百万”,短短三个字,背后只怕是数十万人的血与泪。
  叶献衣皱眉,回头道:“那又如何?”
  他常年在京,主刑狱,见过太多贪官污吏,百万两的银子,在他眼里,也不过只是个数字罢了。
  “不如何。”晋昭讥讽道,“小唐大人功勋卓著,可于民生而言,千百个小唐大人也未见得比得过这一位锦州刺史。”
  “按你的意思。”叶献衣冷笑道,“三法司断案,是要以利益衡量了?”
  晋昭沉默不语。
  “本官看你就是想公报私仇!”叶献衣喝道,“锦州案再大,也是唐毅一人之过,唐轩远在西北,又有诸功在身,受父牵连,罢官也就罢了,你为何偏索他的性命!你是非得让朝廷见血!让所有人都怕朝廷吗!”
  “要的就是让他们害怕!”
  晋昭扫视一眼堂中,又看向叶献衣,一字一句对他道:“怕了,才不敢再伸手。怕了,才会有所忌惮。”
  叶献衣不可置信地盯着晋昭:“陛下以仁德关怀天下……你……你怎么敢在这里……口出狂言!”
  “陛下的仁,是对万民的仁,而非对贪官污吏的心慈手软。”晋昭看着叶献衣,“一家哭也总好过一州哭,律法不严,往后各地官员便都要争相效仿,到时候家家户户父贪子廉,叶大人莫不是都要网开一面不成!”
  “你!”叶献衣指着晋昭,怒道,“你这是曲解老夫的意思!”
  “今日若放了唐轩一命,来日世人会如何想?如何做?”晋昭冷眼看向唐毅,“父亲贪污受贿,吸食百姓骨血惠及家人,儿子吃着人肉羹长大,难道就能安心?血污泥壤里长出的白莲,可是真的清而不妖?”
  唐毅脸色发白,半晌才道:“我说过了,轩儿不知情。”
  “不知情此刻也该知情了。”晋昭看着唐毅,“小唐大人若真不负他忠正的清名,请罪的折子也早该递进京了,可时至今日镇霖却一封他的奏疏都未曾收到。”
  忽然,桌面震声如雷一炸。
  “够了!”
  叶献衣被气得胡子直颤,指着晋昭的手直发颤:“你!你这个藐视上官……罔顾人伦……残忍嗜杀的竖子……老夫要参你!”
  司问心见势不对,连忙起身扶住叶献衣,将他往位子上搀去:“诶哟……子保兄,这晋大人到底是新官上任,难免年轻气盛些……可莫要气坏了身子……”
  晋昭与钟庭月对视一眼,后者轻轻颔首。
  差不多可以了。
  晋昭收回视线,无视对面吹胡子瞪眼的叶献衣,兀自回到案边坐下,静等正座的人发话。
  堂内只剩叶献衣气急败坏的喘气声。
  周蒙坐在中间,见两边的人都不再说话,心知此刻该自己发话了。
  他干咳两声,开口却是:“钟大人,此案,你如何看啊?”
  钟庭月听得周蒙此言,神情一顿,转而又垂首道:“臣斗胆,想多问罪臣唐毅两句。”
  周蒙似是有些疲惫了,他点点头:“问吧……”
  钟庭月起身,走到唐毅跟前,垂眸道:“小唐刺史德才兼备、有胆有识,这些年,多亏了有他,在青州境内力推新政,才有了青州如今富庶安康的的局面,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唐毅仰头看向钟庭月,一时也有些恍惚,他不知道,钟庭月为何有此一言。
  或许是想帮他?
  可为什么?
  唐毅看向钟庭月的手,采茶农的手。
  说来钟庭月也是青州人,或许是念着唐轩对青州的一点
  功绩?
  可不对。
  唐毅分明记得,当初钟庭月是上疏反对过青州茶改的。
  钟庭月入朝以来,几乎从未上过公务以外的折子,是以偶尔呈上一次,都叫人记忆犹新。
  在唐毅的记忆里,钟庭月一直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人。
  默默无闻地中榜,默默无闻地入仕。
  钟庭月像是个游离在朝廷边缘的影子,所有人都不会注意到他。
  可就是这么默默无闻的人,不知何时起,竟已是成了执掌一方衙门的二品大员。
  唐毅望着面前明晃晃的红袍,忽然反应过来。
  在所有人没注意到的角落,当年那个沉默的穷书生,如今竟也爬到了权力的顶峰。
  唐毅陡然出了一身冷汗。
  “都说英雄相惜,小唐大人是个能臣,眼见大延白白流失一个人才,自是我等不愿见到的。”看着唐毅额角的冷汗,钟庭月继续道,“只是,晋大人的话也说的有理,你在锦州所作之事,实在十恶不赦。若是为着往日功勋,就平白放过小唐大人,只怕影响我大延律权威,从此不能震慑住那些暗处的蛀虫。”
  此言一出,唐毅下意识转头看向叶献衣。
  “小唐大人的命,本官想保。”钟庭月脚步轻移,挡在了二人之间,垂眸问道,“只是不知唐大人,愿不愿意保?”
  “钟庭月!”叶献衣意识到钟庭月话里的不对,顿时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想不想保!你以为你是谁!”
  “叶大人误会了。”钟庭月道,“法理难容,可世间人情常在,这也正是陛下设立三法司的目的,依下官所见,晋大人所谏,太过苛刻无情,可若是完全由刑部的意思办,未免又有些太纵容了。”
  钟庭月看着唐毅:“下官认为,将功抵过,可以,但不能凭旧功抵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