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可晋昭只睨了他一眼,没有理会,转身看向林家村的村民们,高声道:“龙王既有旨,我等自然不能不从!海妖已杀,今日便将这妖道陈投入海,以告龙王!”
  道士顿时慌了神,左右挣扎,喝道:“当今天子都礼重道士!你怎能将我等当成祭品投海!”
  “不是祭品。”晋昭看向他们,道,“龙王慈悲,若尔等无过,自会将你们送回。”
  “一如那些被生祭的女子。”
  道士张张嘴,终究说不出话来。
  半晌,只留一句无力的低语:“我同她们怎能一样?”
  可晋昭根本不看他们,只侧首,示意警卫,将二人投入海中。
  海面波涛不惊,吞下二人后又归于平静。
  晋昭走上祭台,提笔,在黄纸之上落下四字。
  《祭龙王书》
  ……
  炉中香灰燃尽,海面再无声息。
  所有人都知道,两名道士回不来了。
  晋昭捻起纸张,步下祭台,面临天公。
  海浪之前,青年嗓音清润似鸣玉。
  “昔先王既有天下,焚草木、缚虫蛇,驱妖害于四海之外。列臣彰天子德行,驱妖患、稳山河,故有天下万世太平。
  而后王德薄、臣民轻,四海之内再起妖害……”
  “王德薄”三字传入众人耳中。
  海岸,一名警卫微微抬首,皱了皱眉头。
  ……
  海风呼啸,时而隐没晋昭声线,天顶曜日轻移。
  “……今投妖道于海,以告龙王。若海怒平息,翌年五月,毋须海祭,十日之内,请降甘霖。”
  日华照耀下,晋昭抬手,黄纸随风而去,隐入海面。
  “此事,便就此作罢吧。”晋昭回首,看向日头底下的村民们,“若龙王无怒,十日之内,自会降雨,往后,五月海祭,也不必再办。”
  村民皆是无声。
  晋昭语罢,便带着林羽离开了。
  因着田里还有农活未完,在晋昭离去后,所有人都散开。
  而跟着晋昭来的一名警卫,却悄无声息回到海边,潜入海中。
  ……
  “他们怎么就这么好骗?谁人说点什么都会相信?”林羽仰头看着天空,如今已过夏至,这些日子不降雨才奇了怪。
  按说,这林家村的农民、渔民不少,应当人人都清楚这点,可就是没人出来质疑晋昭。
  晋昭没有回答林羽,只看着远处排列整齐的青田。
  高低均匀,毫无参差。
  远看过去,万千青苗融为一体,从众而生。
  ……
  而海岸处,警卫抓着黄纸,浮出水面。
  日光下,黄纸已被浸湿,其上字迹晕染,有些许模糊。
  可“王德薄”三字书写的格外端正,纵是笔墨晕染也能看出原形。
  警卫上岸,抹去脸上海水,轻轻捧着纸张,笑出了声。
  如此,也算是大功一件了。
  第31章 祭龙王书(4)好好干
  五月十七,锦州州府衙门内。
  冰坛正坐堂中,清凉的雾气氤氲。
  唐毅单手握着折扇轻摇,盯着案上的黄纸。
  暑气渐消,可唐毅却是愁眉不展。
  他颇为嫌弃地伸出手,戳了戳面前像腌菜似的纸张。
  其上墨迹晕散,混为一坨,还带着些许海水的咸腥气,根本看不出原状。
  “这是什么?”
  一旁的警卫看出唐毅的不满,有些尴尬地低下头:“这是晋大人写的《祭龙王书》。”
  唐毅面色凝重,单手捏起纸页一角,在空中晃了晃,看向警卫:“你不妨替我翻译下,这上面写的什么?”
  “不是的,大人,我有背上两句的。”警卫有些焦急地抬起头,“晋大人在海岸,亲口说的‘王德薄’,我们兄弟几个、还有林家村的村民,都听见了。”
  唐毅抿唇,将纸张提了提,试图对着屋外的阳光仔细看看。
  光透纸背,万幸晋昭下笔有力,依稀能从晕墨之下,看出‘王德’二字。
  “你能确定吗?”唐毅看向警卫,“这晋昭好歹也是正经状元出身,写得出《门第论》的人,会在文章里犯这种错?”
  “兄弟几个都听得真切。”警卫垂首,努力回忆晋昭的原话,“王德薄,臣民轻,四海有妖什么的……”
  唐毅看着警卫磕磕巴巴的样子,一声叹息,摇了摇头。
  警卫顿时着急起来:“晋大人做此文,前后不过半炷香,快言快语,出了差错也是难免。况且他急着做些功绩来,行差踏错也并非没有可能。”
  此言一出,唐毅低头沉思起来。
  “大人。”警卫趁热打铁,继续道,“您不是想让他滚出锦州吗?这晋昭在京里得罪那么些人,此事一出,京里定然会有人借题发挥,纵是假的也能成真,都不用脏您的手,何不就此解决了此患呢?”
  “放肆。”唐毅却忽然动怒,“你一个小小警卫,也来教本官做事?”
  警卫顿时跪倒在地,直呼求饶。
  他心中暗恼:此番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没能借此机会立功,入唐毅青眼、做他的幕僚,从此登上仕途,反倒触怒大人,往后怕是连警卫都难当了。
  可雷雨始终不落,唐毅竟只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他垂眸看着地面匍匐的警卫,缓声道:“你也不容易,为这些事奔波一场,辛苦了,下去领赏吧。”
  “是!是……”警卫顿时松下气,连磕几个头,冷汗后知后觉地落了下来,“多谢大人赏赐。”
  唐毅有些烦躁地一摆衣袖:“下去吧。”
  ……
  警卫离开后,唐毅坐在案边,垂眸望着黄纸,眉头紧锁,不知想些什么,就连通报的人打开了门都未有所觉。
  “唐大人?”师爷将门推开一条缝,低头侧着身,轻声对屋内道,“晋大人又来了。”
  唐毅顿时抬首,进而却是一阵沉默。
  师爷见他不说话,思忖着开口道:“今日还是称病打发了吗?”
  “不必。”唐毅站起身,将黄纸压在书册下,抬头对着门外道,“让他进来。”
  “是。”
  师爷悄无声息退出去。
  稍许,屋外脚步声响起。
  门再次推开时,便是那张害得唐毅连得七日头疾的脸。
  “唐大人。”晋昭进屋,笑若清风,抬手便做长揖,“倒是许久未见大人了,不知身子可好全了。”
  “托你的福。”屋内没有他人,唐毅是彻底懒得和晋昭虚与委蛇了,他神色不耐,“这些日子,你不在州府,我的病好多了。”
  晋昭颔首轻笑,也不管唐毅让没让她落座,走到窗边,顶着外边的烈阳坐下身来。
  日光透过窗棂打在她肩上,海棠纹阴影落在她眉眼,身形一动,光与影便在她周身流过。
  这一幕落在唐毅眼里,只觉得晋昭同那窗棂纹样一般难缠。
  他厌烦地拨弄了下手边的公文,抽出其中一本,问道:“今日来,又是想参谁一本?”
  “大人,您误会了。”晋昭依旧笑得眉不见眼,从怀中抽出一道折子,递到唐毅案边,像是丝毫未察觉到面前长官的不悦,道,“这是下官这些日子在东岸那边的一点见闻、感悟,想呈给您看看。大人日理万机,下官也想为锦州治理出一份力不是?”
  “哦?”唐毅挑挑眉,展开折子,幽幽道,“你总算想开了,把视线从同僚身上,移到民间了?”
  “是。”晋昭点头,等着唐毅将折子的内容看完,“大人的教诲,下官不敢忘。”
  “哼。”唐毅摇头,并不相信晋
  昭的鬼话,垂眼看着手中折子,可当他看清其上内容时,却是眉心一跳。
  淡黄纸张上,笔锋凌厉、力透纸背,所写内容却是大逆不道。
  “呵……”唐毅抬眸,瞟向晋昭,“你真觉着,东岸海妖作乱,是有人德行有薄?”
  “是。”晋昭坐在窗边,像是丝毫不知自己将要大祸临头,“民间迷信,盲从佛道,也是一因。”
  “是吗?”唐毅意味深长地看向晋昭,“你觉得,是何人德行有薄?”
  晋昭却罕见地沉默了。
  唐毅扬了扬眉,没再追问,又换了个问题:“你觉得,民间信佛道,不是好事?”
  晋昭抿唇,眉目微沉:“确有弊端。”
  “好!”唐毅握着折子,站起身,走到晋昭身边,笑道,“晋大人啊……你总算是开窍了,这折子我收下了,你的建议,我会采纳的。”
  晋昭顿时眼前一亮,跟着站起身:“大人当真认为下官这折子写的不错?”
  唐毅此刻大喜过望,没能发现晋昭此刻的殷勤胜过往日。
  他只觉得面前这个青年不过是个初入官场、急求表现的毛头小子,纵是才高又如何?连自己笔下文章踩了天子的死穴都无所知。
  一心匡扶社稷,终究不懂帝心。
  唐毅瞧着晋昭,唇角笑意愈浓:他在官场多少年,不知多少人是这么死的,只是不想,这久负盛名的状元郎,也是不能免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