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八年,总算有了消息。
  蜡烛被风吹灭,晋昭在黑暗中睁眼,她走到窗边,望向重云之后的那半轮弯月。
  夜色静默,天边阴云暗涌,将寥寥无几的月光尽数吞噬,将远处的镇霖城彻底笼罩在黑暗之下。
  *
  二月十一,镇霖城。
  “哐”的一声铜锣敲响,玄武大街上顿时锣鼓喧天。
  乐师们吹拉弹唱,一路奏乐,前边两名官差则各举一块高牌,上头分写“肃静”、“回避”。
  长龙般的队伍最前头,三人皆着御赐红袍、头顶乌纱、腰佩玉带,左右各骑红鬃骏马、脚跨金鞍,而中间之人身下的马则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正是传闻中的照夜玉狮子。
  三人身后随从七名金吾卫轻
  骑,皆是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长街两边的男女老少欢呼雀跃,尤其女子,向道中撒花瓣手帕者更是不计其数。
  ……
  街边和熙楼,顶层正好将底下的情景一览无遗。
  “陛下还真是抬举他们。”离窗三尺远,吏部侍郎胡裘第四子胡闻低头品茗,一眼没看窗外景色,“金吾卫仪仗都给了,知道的是考个年年都有的考试中榜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立了多大个功。”
  倚在窗边的女子却是饶有兴致:“我瞧着挺养眼的,若是年年状元、探花都这么俊,那京中女子就要有福了。”
  胡闻冷笑,不以为然:“女子就是肤浅,看来看去就盯张娘里娘气的脸,这官场上的局势是半点不看。”
  女子拢了拢头发,满不在乎:“我又不当官,这官场局势与我何干,你可别说这状元郎娘气不好看,若她是个女子,我看你们男人也是趋之若鹜。”
  “《门第论》可不是一个女子能写得出来的。”胡闻背着手踱步到窗边,盯着晋昭,恨得牙痒痒。
  第16章 一枝春(2)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
  若非晋昭那篇门第论传到了圣上耳朵里,这一次的主考官也不会换成徐文颠,他也不至于在这里干坐着,陪一个无知妇人看状元游街。
  底下状元仪仗风采轩昂,胡闻心想,此时他若是坐在那照夜玉狮子身上,定也是一样的意气风发。
  ……
  可惜楼上的一切晋昭并不知道,她垂眸看着眼前被阳光照的发光的雪白鬃毛,这身下的马一天能吃掉一两银子,而皇帝却要把它送给她。
  御赐之物,死了她得掉脑袋,一天一两,把她卖了也养不起。
  若她知道胡闻心心念念此物,定会毫不犹豫地转赠给他。
  *
  自城外南山寺拜过,再到城里兜兜转转,游行一直持续到日上三杆,众人才来到了皇宫。
  上清殿雄伟一如往昔,晋昭、苏诃、陶格三人拾阶而上,步入富丽堂皇的宫殿之中,行过大礼。
  时隔十五年,晋昭得以再见到周桓。
  雪白绫锦之上金龙祥云栩栩如生,金殿上的人玉带金冠,负手而立,背影清瘦挺拔。
  他转过身来,两鬓斑白、眉眼清隽,看起来儒雅随和,任谁也没办法将他跟当初那个心狠手辣的落魄皇子联系起来。
  周桓看向晋昭,似是等候已久,眼底的笑意加重几分:“你就是那个写《门第论》的?”
  晋昭作揖:“回陛下,是的。”
  一边的探花郎陶格抬眼,偷偷瞟一眼晋昭,京中科考贪墨舞弊之风甚狂,若非晋昭一篇《门第论》上达天听,只怕他们至今还不知道要在何处蹉跎。
  周桓伸手虚抬晋昭的胳膊,将她扶起,紧接着面含笑意望向剩下二人:“今日我们只做师生,君臣之礼可免。”
  语罢,内监便从殿外搬来了四张软垫摆成一圈。
  “坐。”九五至尊一摆衣袍,近乎是席地而坐,软垫都靠得近,看周桓的模样,是要同他们促膝长谈。
  榜眼苏诃率先谢过陛下,随即乖顺坐下,见到天子的一瞬间,他几乎泪要盈眶,心中欣喜若狂之余,更多则是感动,心想:他何德何能,竟能受陛下如此礼遇。
  三人落座,周桓继续看向一旁的晋昭:“朕早就听说过你,但不是因为《门第论》。八年前,齐州有个出名的贪墨案,是你十六封信一路告到中书省的,是吗?”
  “是,八年前景阳县县丞诬陷草民叔父受贿,然叔母多番上诉无果,反被囚死于狱中,堂妹也因此丢了性命。齐州官僚上下沆瀣一气,草民无法,只能多方寻求门路,这才在冒死告入京中,想为叔父一家平反。”
  “那你叔父是……”
  周桓垂眸皱眉,像是一时未想起当初景阳案受害官员的姓名。
  晋昭低着头,心下嘲讽,可面上始终恭谨:“叔父是晋文平,清河七年举人出身,生前任的是景阳县县令一职。”
  周桓抬眉,面上似有些意外:“生前?”
  “叔父下狱半年后,便自裁了。”
  陶格、苏诃二人悄悄交换了眼神,当年景阳一案闹的天下皆知,陛下竟不知晋文平已身死?
  晋昭低眉,心想:周桓别是年纪大了,痴呆了。
  殿内一时沉默,良久,周桓长叹一声:“可怜人呐……来人。”
  叶康连忙靠了过来。
  “追封晋文平为景阳县伯,食邑五百户,赐谥号廉正。”
  晋昭跪下伏首,要开口推拒。
  周桓大手一挥,没让她说话:“朕意已决。说来,也是朝廷欠晋家的,晋文平故人已去,身后有没有可继承之人,朕便做主,爵位便由你来袭承,爵降一等,封为景阳县子。”
  这下连陶格都抬起了头。从未听过谁考了状元就能封爵的,还是世袭爵位,虽然知道陛下赏识晋昭,但这未免也太过了吧。
  一旁苏诃对晋昭连连侧目,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晋昭趴在地上没有抬头:“草民于社稷无功,万不敢受此封赏,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周桓将她扶起来:“你当初那封信,也算是于齐州有功,不必惶恐。”
  见晋昭要继续开口,周桓笑着拍她肩膀:“若是仍有忧虑,日后便多做些事、多立些功,让朕知道,朕没有看错人。”
  内监端着托盘靠过来,圣旨、玉章皆在其上。
  显然周桓一早便打算封爵了。
  晋昭无言,心中冷笑,没有再推脱,接过托盘:“草民,恭谢圣恩。”
  周桓又看向苏诃、陶格二人,眉眼含笑:“你们二人也不必羡慕他,都是才子,朕亦有赏!”
  苏、陶二人亦和晋昭一齐跪在地上,叩谢圣恩。
  周桓龙颜大悦,随口夸赞两句,就将他们放出宫去。
  ……
  离宫路上,苏诃犹豫再三,还是开口恭维:“晋兄,十一岁凭一己之身告倒地方望族,这份胆识,在下佩服!”
  可晋昭始终低眉顺眼,只说了一句“全仰赖陛下圣明”便再没多说一句话。
  苏诃一噎,没想到晋昭会这么说,以为她是说些场面话,疏远自己,遂闭了嘴。
  一旁陶格则是他面色难看,对晋昭的嫉妒盖都盖不住。
  无视二人视线,晋昭无言,低头看着脚下的玉石路面。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若非是亲眼见过周桓兔死狗烹时的嘴脸,她倒真是要为他肝脑涂地了。
  *
  夜里,紫阳宫内灯火通明。
  周桓手里把玩着新进贡的东珠,听一边的内监报告宫里的事。
  烛火摇曳,映在周桓脸上,教人看不出他的心情。
  待内监退下后,叶康开始替周桓整理折子:“这状元郎瞧着总是木着个脸,倒是真心敬仰陛下。”
  “嗯。”周桓闭着眼,有些漫不经心。
  叶康看不出周桓的想法,停顿片刻:“今日吏部递上折子,询问考生的任职事务,陛下可有特别想委任的?”
  “没有,全权交给胡裘去办吧。”周桓起身,长袍逶迤在地面,刺绣金龙在烛光下熠熠生辉,“朕要礼佛两周,这几日,官员不准打扰。”
  殿内佛堂的门扉打开又合上,叶康看着皇帝离去的地方错愕。
  他看向手中的奏折,一时摸不着头脑。
  陛下将这状元郎抬得这么高,现在为何又不管了?
  *
  翌日,朝廷调令下来,晋昭看着其上“锦州监察御史”六字,倒是没有太大意外。
  一篇《门第论》,算是将京城大半的官员都得罪光了,现下他们不使绊子才奇怪。
  傅泉很是气愤,抱着调令看了又看,恨不得在上面烧出个洞来:“下州府,八品官,还要一路跑到南荒去,这就是你要的登阁拜相?”
  一想到晋昭八载寒窗就换来这么个结果,傅泉就难过:“他们也太过分了!你再怎么也是状元及第,竟给你安排个犄角旮旯里的无权小官!”
  窗外柳絮纷飞,风儿一卷便飞入窗棂。
  晋昭拂去衣上的白絮,收好包裹,开门下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