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他提高了声音:“是你当年该喝下的牵机!”
  舒王的神情在月色下显得癫狂而悲凉,“你才是真正的乔淑妃子,鸠占鹊巢两年,也该够了吧?也该还给我了吧?”
  第78章 杨行嘉活不长了。
  杨谈仰头一饮而尽。
  反而舒王怔住,他不敢置信重复一遍:“这是牵机……”
  “我知道。”杨谈坦然道,“我喝了,我也没有带别人来。傅清岩,你让我带她走。”
  “喝了它,你活不了多久了。”舒王犹在心神剧震。
  牵机带来的剧痛是缓慢袭来的,起初杨谈只觉得血脉间有种拉扯的疼痛,但随着那种痛越来越无法忽视,他竟已经站不直,略躬了腰道:“我不喝,她不就要喝了吗?”
  舒王怔怔看着他,没想到梦寐以求这么久的报复居然成功得如此轻易。
  “你就不觉得,我说的是假的?你就是真正的昭惠遗孤?”
  杨谈无意与他多说,“你说你是就是吧。若你心有不平,你受的罪我也受过了,你大概大仇得报了吧?放过白雪亭,让我带她走。”
  舒王却笑了,越笑越大声,越笑越荒凉,他人生中鲜有这样外放的时刻。中毒的苦、被欺辱的苦、隐姓埋名的苦,他都在漫长的病痛岁月里消化完了,以至于面对圣人那个罪魁祸首时,尚能平静如水。
  他以为此生他都不会崩溃了,然而面对如此轻易喝下牵机的杨谈,他却觉得有种秩序崩塌的荒唐。
  折磨他二十年的东西,令人听之闻风丧胆的东西,杨谈就这样喝了下去。
  “你会死的……”舒王看着他,“五年……不,三年,三年之后你就死了!你救了她,只能陪她三年,值当吗?”
  杨谈想说横死当场也是值当的,可是他没有力气了,他以刀撑地,半跪下来,虚弱道:
  “她在哪里……”
  他手中长刀碾碎地上的玉兰花枝。
  阿翩被花枝折断的声音惊醒。
  她撩开帷帐,天色暗得很。怀孕七八个月,她行动不大方便,费力撑着身子坐起来,瞥向窗外,不知为何,那一星半点的月光总叫她觉得心里不踏实。
  侍女听见声音过来,端了两个瓷碗,一碗是安神汤,她闻习惯了,另一碗气味却格外刺鼻。
  阿翩问:“这是什么?”
  侍女不答,像等着什么似的,探身看向窗外。
  这下阿翩也好奇了,她下了床,那侍女忙背过身,挡着窗外,讪笑道:“夫人要做什么?”
  阿翩看她警惕的模样,微垂了眼,淡笑道:“睡久了腰酸,下来走走。”
  趁那侍女又转过身的工夫,阿翩两步上前——像是肢体记忆,她动作极其迅捷灵敏,瞬间一个手刀劈在侍女侧颈,那人连叫都来不及叫,就被她放倒了。
  失去记忆的这几个月她从未放下警惕心,不知从前她过的是什么日子,总之居安思危仿佛刻在她骨子里。失忆带来的不安教她无法相信任何人——
  她不相信自己是程翩,不相信那个所谓的泠奴就是她的夫婿,她女儿的父亲。
  记忆没有了,直觉总是在的。
  她没有遇到那个,凭直觉就能相信的人。
  阿翩推开窗,正是花开满城,玉兰盛放,一朵洁白的花正正从她眼前掉落。
  落在一个单手持刀点地的人足边。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模糊看见身形,偏偏就是那依稀的影子,平白教人心里狠狠一紧。
  莫名其妙的,阿翩眼眶酸了,她相信她一定识得这个人。
  她从潇湘楼飞奔而下,顾不得泠奴就在旁边,行至中庭,却反而近乡情怯。
  泠奴寒声道:“回去!”
  阿翩质问他:“为何?”
  这几个月来的怀疑她终于和盘托出,“为何你不在,我就不能出芙蓉园?为何你从来不曾提过我们的父母?也从不说我们的过去?为何这整座芙蓉园没有哪怕一个亲眷?就像你专为我做的牢笼!”
  泠奴笑意苍凉:“你早有怀疑,还能忍到如今。我该夸你吗?不愧是梁国公和永安公主的女儿,不愧是打下郭家的白雪亭?”
  ……白雪亭。
  仓促间只有这个名字刺穿她的耳朵。
  原来她叫白雪亭。
  她缓缓走到那个单膝跪地的人身边,他却没了力气,像是就这样跪着昏倒了。
  白雪亭扶着肚子半蹲下来,也许是直觉,也许是她的女儿在腹中欢快地跃动,她颤抖着为那人整理鬓边的一缕白发。
  “是你,对不对?”
  “是他又如何?”泠奴冷笑,“你记得他的名字吗?你记得你与他是何年何月何日成的婚吗?你记得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吗?”
  泠奴根本不给她喘息之机,继续道:“你记起来也没有用了,你眼前这个人就要死了。”
  白雪亭后背不住发冷,眼前这个与她朝夕相处大半年的泠奴、素来温和的泠奴,居然也会有这么癫狂冷酷的一面。
  她不禁咬牙道:“疯子……”
  泠奴温润的眼底流露出一丝讽意,“十七岁的你听见你这样骂我,大概要和你拼命的。”
  白雪亭转开了目光,她不记得了,不记得十七岁的她,对眼前这个人、对身边这个人是什么感情。
  这一夜的芙蓉园,荒唐得有些可笑。而终结这一切的,是太监细长的叫声。
  “圣旨到——”
  “皇三子舒王傅澜,天意所属,人品贵重,着立为皇太子。”
  听到皇太子三个字时,傅清岩几乎以为自己犹在梦中。
  他没想过临了临了,章和皇帝竟然真的要把传国玉玺给他,当作数年质子的补偿吗?
  圣人伪善了一辈子,到头居然良心发现。
  可是有什么用。
  杨行嘉活不长了,他更是命在旦夕。
  王朝延续一二百年,就这样被两杯牵机断送。
  人生多少恨,万般皆是命。
  -
  整个太医院泡在昭王府里一日夜,总算从阎王殿里抢回一条性命。
  李惜文得了消息后匆匆赶来,一眼就看见坐在帷帐外懵懵懂懂的白雪亭,她目光落到她隆起的肚腹,女儿家怀孕是多脆弱的时候,她不仅没能好好将养,还遇上这样的事,真是吃尽苦头。
  李惜文鼻尖一下就酸了,近前温声道:“雪亭。”
  白雪亭回神,愣愣看着她。
  “我是李惜文。”她忍着心内酸楚,“你从小到大,最好的朋友。”
  白雪亭眨了眨眼睛,眼前这个秀丽的女人,她一见就很亲切,然而,她终归是记不起来了。
  “对不起。”
  李惜文摇摇头,“没关系,你忘记的那些,以后我慢慢说给你听。”
  她牵起白雪亭的手,掌心轻轻贴上她小腹,温声对她道:“小时候你我约定过,要互相做孩子的干娘。我有一个儿子,养在宫里,已经四岁了,和我们不亲。但是你的孩子,我想和你一起亲手养大她。”
  李惜文太温柔了,白雪亭这几个月的焦躁与不安瞬间被抚平,她低下头道:“好。”
  太医掀开帘子,大松一口气,对白雪亭拱手作揖:“王妃,殿下暂无性命之忧。”
  李惜文轻声解释:“你是昭王妃,帘内那位是你的夫婿,也是当朝昭王殿下。”
  她推了白雪亭一把,“去看看他。他一直很爱你,连我也自愧不如的。”
  帷帐之内,白雪亭终于看清“昭王”的长相。他披着头发,眉目英气俊朗,面色因为中毒不久显得有些苍白。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她在他面前很坦然,“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介意吗?我们会从陌生人开始相处。”
  “杨谈,字行嘉。”他笑了笑,“和你的字是对应的,你姓白,名雪亭,表字澄心,小名阿翩。”
  杨谈,杨行嘉。
  短短几个字辗转在舌尖,却像是尝尽了人间五味。心头卷起一阵呼啸的风,猝然间将她带回年少时代。
  杨行嘉,杨行嘉。
  仿佛在一株满盈的紫藤萝下,她曾这样叫过他。
  “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吗?”白雪亭问他。
  “很早。”杨谈抬起手,掌心向上,牵住她,“但我觉得还不够早。”
  白雪亭感受他掌心热烫的温度,低头看,掌纹的生命线从中截断,是蛇殒七寸的命格。
  她心里一紧,他毕竟是中毒,就算一时半刻性命无忧,那也是要落下病根的。白雪亭忙问道:“你……你身体没事吗?”
  杨谈摇摇头:“没事。不会有事的。”
  “好吧。”她轻轻靠过去,倚在他肩头,“你不要骗我。我和女儿,都想你长命百岁。”
  “好。”杨谈勾过她小拇指,“我发誓。”
  -
  四月十五,黄道吉日。皇太子册封典仪定在今日。
  舒王一层层穿上厚重的吉服,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
  忘尘替他系上玉冠丝带,却忽然间感受到掌心的一片粘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