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他所有心思被圣人看穿,但圣人语气竟然惊天反转,反而激赏对他道:
  “果然,只有你配继承朕的位置。朕没有看错你,果真是个有手腕的。”
  饶是杨谈,此刻也忍不住愕然。
  他其实知道圣人能看穿他,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对于这种堪称大逆不道的想法,圣人居然是欣赏的。
  自古天家无父子,但凡涉及到皇位之争,弑父杀子都有的是前车之鉴,何况他只是子侄而已。
  圣人长叹一声,缓缓道:“李玄霄回边境之前,向朕讨过你。他说你是难得的将才,若上战场,必然是千古名将。
  “但朕觉得,将军那条路太正了,不适合你。”
  他俯身看着杨谈,衣袍上的五爪金龙栩栩如生,像要飞出来一般。
  “你天生要在政斗漩涡里不择手段。行嘉,你从生下来那一刻起,就是掌权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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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昭王冲冠一怒为红颜,断了端王一臂的消息不胫而走。从来就没有身有残疾的帝王,因而无论什么原因,端王都注定被排除在继承人的选择之外。
  兄弟相残,圣人却只罚了昭王四十军棍,孰轻孰重可见一斑。
  人人都知道,昭王殿下的地位是愈发稳固了。
  而就在昭王受刑后不久,又传出了一个好消息——
  舒王醒了。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舒王也算印证这句话。苗太医出身西南,一向剑走偏锋,此次大胆以毒攻毒,以舒王身上的箭伤为突破口,竟然真的逼出了大部分陈年旧毒。
  简而言之,被牵机折磨将近二十年的舒王大好了。
  得知消息后,白雪亭是最早到舒王营帐内的,浓烈的药味还没散,顺着风飘过来,她只是闻着,都觉得舌根发苦。
  病去如抽丝,舒王面目几乎没有大的变化,只有恢复淡红的唇色,昭示着他这副躯体现在已经是健康的了。
  白雪亭心中无限感慨,像是一块压在心头很久的石头终于被搬开,看见舒王慢慢朝她走过来事,她忍不住鼻尖一酸。
  “殿下……”她眨了眨眼睛,“你救了我,我……我不知道怎么报答你……”
  舒王只是笑着,眉目温雅如画,“我救你,也是我病愈的契机,所以,你也救了我。不用谈报答,我们是彼此的救命恩人,扯平了。”
  再没有比他更会安慰人的,一句话抹平了所有亏欠和愧疚,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若要欠,我们也是彼此相欠。
  心底有个从未被触及的地方,吹进了一缕缱绻的春风。
  白雪亭看着他,却觉得茫然无措。
  舒王没有再说什么,他淡笑着摸了摸她的长发。他有用不完的温柔,足够包容一个无知的、绝情的白雪亭。
  忘尘上前,禀报道:“殿下、王妃,昭王殿下在外面。”
  “大概是来接你的。”舒王对白雪亭道,“行嘉三天前刚受了四十军棍,正是该休息的时候,你先回去吧。”
  但不等白雪亭出去,杨谈先走了进来。
  他面色还有些发白,四十军棍当真不是开玩笑的,还是圣人亲自下的手,一点儿都没含糊,人抬回来时,就剩下一口气吊着。直到见了白雪亭,才放心闭上眼昏过去。
  白雪亭那时才与他共感,知道“心疼”原来是五脏六腑都被攥住的滋味。
  她下意识到他身边,总觉得他步伐没有以前稳,心里揪着,越发难受。
  “你也不用亲自来。”她轻声道,“让人传句话我就回去了。”
  杨谈牵过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尔后对舒王道:“早该来谢谢兄长的,可惜这几天事多,耽搁到现在。”
  舒王淡笑颔首:“雪亭早就谢过了,行嘉不用客气。”
  语罢,却是他先看向白雪亭:“我有话想跟行嘉说,雪亭不如先回去吧,你身上也有伤,该好好调养的。”
  白雪亭下意识望向杨谈,杨谈点了点头,轻轻捏她手心:“没事,你先回去。”
  片刻后,帐内只剩下舒王与昭王对面站着。
  一个大病初愈,一个才受了重刑。两个人的躯壳仿佛调转,傅清岩成了更康健的那个,杨谈反而病重虚弱。
  白雪亭走后,舒王也没有卸下那副温和神色,语气却凉多了,他似笑非笑,幽深看着杨谈:
  “我死或是活,对行嘉来说,应该都是如芒在背吧。”
  多年官场浸淫,杨谈其实很会装相,他举重若轻道:“兄长说笑。”
  可傅清岩却很直接:“我若真死了,雪亭一辈子忘不了我。但无论生死,我在她心里的分量也不一样了。如今我好好地活着,应该很碍行嘉的眼。”
  夹枪带棒的,还要故作一副宽容姿态,杨谈总算知道他为什么看不上傅清岩。
  这人有一股复杂的伪善,对谁都敞不开心扉,偏还要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傅清岩是最无辜的。
  比如眼下,杨谈其实无意与他争高低。
  他已经得了白雪亭最真心的剖白。她说过的,他们是千斤顶一样的感情。
  舒王却不放过他,大约是病好了,他从前不争不抢,是有心无力,现在倒是原形毕露:
  “毕竟在外人眼里,是行嘉抢了我的未婚妻。”
  “当年兄长若早说这些,雪亭已经是舒王妃了。”杨谈忽然驳道,“但就算她成了舒王妃,待陈年真相揭开之后,她的心朝向哪里,也不是兄长能决定的。”
  归根到底,无论傅清岩当年有没有退婚,白雪亭心中所求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他。
  舒王眼睛骤然一缩,脸上笑意未褪,“好,那便看,在你身边经历这诸多风雨之后,她还会不会选你。”
  杨谈已经无意争辩,他只最后留下一句:“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要离开我,那她也不会选你。兄长,雪亭从来不是没有男人当伴侣就活不下去的人,她有的是更重要的事。”
  第71章 白雪亭头也不回地走了。
  皇家秋猎闹出了端王刺杀昭王妃的丑事,还连带着舒王也受了伤,于是匆匆收尾,众人启程回长安时,堪堪过了十日而已。
  回到东宫,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天家最会粉饰太平,端王幽闭府中思过,便将此事轻轻揭过。
  白雪亭还是终日只能与子婧作伴,她们一起辟了间温室花房,养玉兰、也养白梅。
  都说山中无岁月,其实宫中也没有。只不过前者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后者是红墙十丈画地为牢的四方天。
  杨谈依旧那么忙,六部阁台担在他一个人的肩上。白天他总不见踪影,偶尔白雪亭遣人去问,得到的答案也不过是“殿下在工部询问筑堤进度”或是“殿下正拟定北方雪灾救急预案”。
  她前几天还担心他刚受了四十军棍,身体能不能撑住,后来见不到他,也就淡了。
  九月末,白雪亭和子婧在露浓台下棋,睫毛忽然湿了,她仰头看向纱帘之外,高耸的柏树上有一点模糊的落白,顷刻就融化了。
  那一刹她怔住,棋局被子婧找到破口都恍然不觉。
  原来已经是冬天了。
  原来东宫的枫叶早就凋零了,丹桂香气也在某个夜晚消散逝去。
  芳尘已尽,雪满人间。
  她已在这里度过一个夏秋了。
  子婧不曾察觉她的失意,只举着棋子淡笑说:“雪亭,你输了。”
  白雪亭回神,低头望向棋盘,她何止输,简直是溃不成军。
  子夜,杨谈回来时动静一向是轻的,很少吵醒白雪亭,今夜不知为何,她睡得很浅,才听到脚步声就迷迷糊糊睁开了眼睛。
  夜色勾勒出高瘦英挺的影子,他背对床榻解了外袍,月光在腰线处晕染锋利的弧度。
  白雪亭慢慢坐起来,长发如瀑披散。
  她倾身向前,两条细瘦的手臂环住他的腰。
  杨谈动作顿住了,“吵醒你了?”
  白雪亭不说话,只是将脸贴在他后背。
  今年冬天来得早,九月末已经有了冷意,白雪亭身上从来都是凉的,抱着杨谈时,像是裹挟一股霜气笼住了他。
  “十七天。”
  她没头没尾说了个数。
  杨谈不解,“什么?”
  “你回来我已经睡了,我醒来时,你又走了。”白雪亭轻声道,“已经连续十七天。”
  她从前自诩潇洒,听见杨谈的死讯,也能一切如常地生活下去。后来失而复得,真正尝过情爱的滋味才晓得,爱一个人是这样心酸的事情,整颗心都被一根线扯着,看不见他,就揪紧了。
  矫情得连她自己都觉得恶心。怎么那么没出息呢?
  杨谈转过来抱着她,下巴搁在她发旋上,掌心一下下轻拍她后背,“快要过冬了,今年收成不好,还预计有雪灾,所以忙了一点。”
  春天桃花汛,夏天洪涝,秋天旱灾,冬天暴雪。白雪亭默默计算着,他身处其位,每一个季节都有每一个季节的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