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魏濯尘大逆案的兵荒马乱中,小杨大人还能辟出一缕心神来,化名将蓬庐的地买了回去,围起来改造修缮,足足小一年时间,才恢复原样。
  尤其是白雪亭曾经住过的南角,连那几株桂树都重新栽种起来,据璧月说,逢秋飘香,年年都开得好。
  今年花月似当年,可惜只剩她一个人看花了。
  白雪亭把花束放进铜花瓶子里,余光扫见一只九尾凤凰形状的纸鸢,她问黛云:“你们俩买的?”
  黛云摇摇头,十分无奈道:“是晏家三郎送来的,邀娘子午后去城郊踏青。”
  晏家三郎润,也算是西京出挑的儿郎之一,十七岁中举,虽说进士屡试不第,但家中在西京颇有势力,也谋得个小官做做。
  白雪亭回西京不过一个月,但姿容漂亮的人走到哪儿都引人注意,晏润盯准了她似的,大大小小的礼物流水一样送进程府。白雪亭起初还脾气好,亲自送还回去,但见这位三郎实在执着,便也失了耐性,但凡晏家送礼,一概扔回他们管家手里。
  璧月拈了拈纸鸢的尾巴,笑道:“倒是做得精致,我做主把这小玩意儿留下了。”
  白雪亭只专心摆弄她的花,随口道:“喜欢就拿走,再让人买个类似的,送给晏家小娘子。”
  这样一来一往,也算还清。
  黛云扑哧笑道:“小娘子都快把不耐烦写脸上了,怎么那位晏三郎还这么热衷?”
  璧月附和道:“世人皆爱美,当然是我们阿翩小娘子太漂亮了。”
  黛云托腮,拖长了声音道:“可惜啊……此三郎非彼三郎,我们家小娘子虽然招‘三郎’喜欢,可也不是随便一个‘三郎’,就能得小娘子青睐的。”
  “哎哎哎。”白雪亭回身警告她们俩,“越说越不像样了。”
  那位虽死,白雪亭却不避讳。黛云和璧月甚至时常拿这个开她玩笑,一点儿都没有“死者为大”的忌讳。
  现在想来,大约她嘴巴上模拟了太多次要他死,现在他真死了,她就一个想法。
  好好活下去,带着他那份。
  她没个正形站着,后腰靠在几案上,双腿交叠,一派松弛,懒懒道:“你们说要不我就跟他坦白了吧。我说我不姓程姓白,出身有些特殊,非要说的话还是个寡妇,前夫家里是谋逆之罪判死的,他就当是为自己考虑,别惹祸上身了。”
  璧月双手抱胸,“你不如再说两句,说你亡夫不是什么好东西,看不得别人抢他的人,夜半回魂站在他晏三郎床头来索命的时候,他可千万别怕。”
  黛云磕出一手的瓜子仁,点头道:“嗯,我们家公子仪表堂堂,风流潇洒,哪怕成了鬼也是个男中艳鬼。回魂向他晏三郎索命也是他的福气。”
  白雪亭双手合十,真是阿弥陀佛啊。
  杨行嘉在天上会不会骂死她个小没良心的?
  最终她也没应晏三郎的邀,或许恰如黛云璧月所说,白雪亭这一生只遇着一个三郎,除了他,旁的什么人都是过路而已。
  她遇见他太早了,少女萌芽是他,万恨千愁是他,阴差阳错也是他。
  临了,十九岁的年纪,甚至无心赴一场同龄郎君的踏青之约,就记得今天是某位“三郎”的生辰。特地把铜花瓶里的白玉兰换成红山茶,深赤色,配着铜花瓶口的银丝,像鸣凤司的袍子和他手上的银白护腕。
  用晚饭时,璧月细心煮了一锅长寿面,鸡汤作底,撇净了油,青笋肉丝铺在面上。
  璧月姐姐手艺也一如当年,黛云吃得整张脸快埋进碗里*,满足地喟叹一声。
  白雪亭月信刚走,没什么胃口。她近来又容易犯经期腹痛的毛病,月信来迟不说,每次都疼得她手脚冰凉,完全下不了床。找了好多大夫也没见好转,只说她身体太寒,病根难治。
  黛云见她淡淡的,忍不住一肘子戳她,“小娘子,你别是因为想公子想得连饭都吃不下了……”
  白雪亭:“……那倒也不至于。”
  她只是想他身上那么烫,跟个火炉一样,每回他睡在她身边,她莫名觉得好很多,也许不是真的好了,只是心里松软下来,找到了一处可以依赖的地方,什么痛都显得轻松一点。
  回到西京的日子,静得像宫禁里终年无波的池水,吃完饭就是睡觉,仿佛遁入山林,不问光阴。
  这夜白雪亭也并未耽搁很久,她在魏渺灵位前上了香——尽管他的绝笔信几乎给她平生最痛一击,她依旧怀念在蓬庐那段日子,她想,魏渺只是把新政大业,放在了他的两个学生之前而已。
  他们那群人都是这样的。
  等到月上中天,万籁俱寂,她拎着个酒壶慢悠悠荡进中庭,整个人窝进藤椅中,静静看着头顶密密垂下来的紫藤萝,像一颗颗莹润的紫珍珠,簪在女儿家柔润的鬓发间,被月光照得格外朦胧。
  对面是杨谈曾经的房间。
  她想起刚来蓬庐的时候,杨谈大言不惭,说白适安之所以棋差一招,都是因为差一口意气而已。那时把她气个半死,大半夜还睡不着觉,跑到中庭闷闷不乐,还是魏渺出来哄好的她。
  不过后来,杨谈也来了,他半跪在地上,仰着头看她,俊眉星目第一次那么委屈,真有点狐狸精的潜质。
  他说,师哥知道错了。
  犹似昨天。
  如今她依然窝在藤椅里,没骨头似的坐着,但不会有人耐心和她讲,你不要怪行嘉。
  更不会有人笨拙地在她身前跪下,不情不愿地认错,哄人的语气却很好听。
  白雪亭身体不好,大夫下了禁令,不能喝酒。
  她就斟了一盏,泼到地上,下巴搁在膝盖骨,懒懒又软软道——
  杨行嘉,你二十三岁了。
  “十六七岁的时候,我恨死你了。每天都在想,杨行嘉什么时候死啊?我一定要砍下你的脑袋,扔到山里喂狼,这样才算报仇。现在你真死了,我又想,你真是混蛋一个,自顾自就死了,也不提前跟我打个招呼,否则我还能把你的尸骨捞回来。天下除了我,还有谁配给你收尸?”
  白雪亭又泼了一盏,嘟囔道:“你酒量好像不是很好……算了,在地下喝醉了也不要紧,阎王总不会让你去什么鸣凤司鸣龙司看公文。”
  说着,她手上不停了似的,一盏接着一盏,怨道:“我现在不能喝酒,你走了之后我月信来时疼得要命,万一喝了容易下去陪你。你帮我多喝点,喝死你算了……”
  末了,她浪费珍馐,好端端一壶陈坛佳酿被她开了盖泼个干净。
  白雪亭怔怔望着地上一滩酒渍,晕成一片小小的湖,泛着馥郁的香。
  酒壶从手里脱落,她双手抱住膝盖,不知何时眼眶微酸。
  杨行嘉真是太坏了。她想。
  -
  第二天白雪亭起来得晚了些,出了院门,正打算折腾黛云和璧月一道下厨,但喊了好几声,也不见有人应。
  整间程府安静得只有清晨露水滴下叶片的声音。
  她以为这二位又跟她玩什么把戏,于是抱着臂膀,格外骄纵道:
  “再不出来,你们家小娘子就要饿死啦!”
  ……
  “谁家小娘子?”
  墙头上忽然跃来一道久违的声音,清越稳当。
  只在一瞬间,白雪亭浑身血脉仿佛都静止了,心口像被什么狠狠撞着,耳边嗡嗡一片,几乎疑心方才她犹在梦中。
  ……怎么可能呢?
  她蓦地转过身,本该在黄泉碧落腐朽溃烂的那张脸,眼下却活生生的,正正扑入眼帘。
  他穿雨过天青的纱衣,姿态疏朗,正对她笑,春日晴光拢在他眼尾,周身朦胧的光晕教人看不清他的模样。
  八年时光收束成一线,从白雪亭太阳穴狠狠刺了进去。她舌尖甚至溢出血,眼睛霎时红成一片,睫毛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杨谈跃下墙头,翩然落到她面前,盈笑道:
  “跟我拜了堂成了亲的小娘子天天说自己是别人家的,我怎都不知道?”
  第62章 她和杨谈迈过了情人间最重要的一步。
  白雪亭不知傻了多久,杨谈只是弯了膝盖,耐心又专注地瞧着她。
  直到清晨的蝉惊天动地般“吱”了一声,才唤回她丢到九天之外的神魂,这副躯体终于五感恢复,眼前人的皮相逐渐清晰。
  一年多未见,他消瘦了些,脸上收拾得很干净,一如既往俊朗,只是唇边青黑胡茬昭示来人风尘仆仆。
  白雪亭咬着牙关,狠心甩了他一耳光。
  杨谈像是早料到了似的,生生用脸接下来,顺手捉了她掌心,贴在脸颊,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她,比隔壁家养的狗还忠诚些。
  “大难不死,我快马跑到南湖,你的同窗却说你未及春天就走了。我就猜到你定是回来西京,只能又连夜跑马赶过来,果然你在这里。”他脸颊在她掌心蹭了蹭,语气黏糊糊,“阿翩,我连着三晚没睡过整觉了。你先让我歇一歇,我再任你处置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