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门口是李同晖送的几十箱聘礼,晴与都被他遣回来跟在你身边,还能有假?”
  文霜长叹一声:“好吧,那我跟你商量个事儿,你不许生气。”
  “知道我会生气还打商量?”白雪亭把她脑袋拨开,没好气道,“没得商量。”
  文霜没脸没皮黏上来,“哎呀,刀子嘴豆腐心,我知道你肯定会同意的。对吧?”
  她把后面半句“我想让姐夫送嫁”说得极快极含糊,说完还自下而上偷偷打量白雪亭脸色,果然见她眉目沉闷得可怕。
  文霜心里一抖,正想说“不然算了吧”,却见白雪亭淡淡一颔首,“哦,那让他来吧。你让人去衙门找一个叫明珂的,他会转告他的。”
  “转告?”文霜懵了,“堂姐,你……你不能直接和姐夫说吗?”
  白雪亭面无表情,随口道:“我见不着他。”
  文霜立刻噤声。
  夫妻做成这样也是有意思,同一屋檐下,她却说见不到他。别人可能以为他们互相恨入了骨,但文霜暗恋成习惯,她最晓得偷偷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表情、什么姿态、什么动作,是以杨谈看向白雪亭的眼神瞒不过她。
  情意汹涌成了海啸,有人还茫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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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月初,文霜出嫁。
  杨谈如约到了光德坊,白雪亭还在里屋陪新娘梳妆。
  迎亲队伍鼓乐齐鸣,浩浩荡荡地来了,只是领头骑马的那位郎君却不是李晏本人,是他族弟李暄,眼下正在左骁卫中。
  国朝民俗,娶妻本无需亲迎,只是但凡真心看重妻子,这样一生一次的大事定不会错过。
  李暄代兄迎亲,合规合矩,只不合夫妻之情。
  李晏的态度很明显,该给的面子他一分都不会少,但也仅限于这些面子了。
  李家人来迎亲,哪怕是年纪小脾性也好的李暄,白适宗也是有十个胆子都不敢为难。装模作样请他作了半首催妆诗,便让周静秋赶忙去把文霜叫出来。
  里屋一应都准备好了,周静秋和文霏一边一个,牵着文霜出门。文霏眼滚热泪,哽咽提醒文霜当心门槛。
  周静秋只是絮絮叨叨,说李家门楣太高,李晏更是高不可攀的人物,“你去了之后,多忍让些,勤侍奉舅姑,多跟妯娌学学,不要露怯,叫人家嫌弃咱们小家做派……”
  白雪亭只默不作声跟在后头,背光走出来,一抬眼就和等在中庭的杨谈正好对上。
  继那天之后,他们同一屋檐下日日不相见,这还是第一次隔这么近。
  今天有喜事,都穿得鲜亮,杨妃榴红,亮蓝浓金,揉得像幅色调浓重的画,巧就巧在,独二人不约而同穿了轻盈的藤紫。
  杨谈身形修长,姿态挺拔,藤紫锦衣织金纹,盛装之下冷厉威严逐渐消去,风度翩翩,倒更像二十出头的世家贵公子该有的样子。
  白雪亭只瞟了一眼,就挪回目光到文霜身上,往她腰带上压了块玉禁步。
  “你公爹长年戍边,婆母又早逝,上头没有压着你的长辈。李太师人好,定能理解你的难处。再有,李同晖很讲道理,你的日子总归不会太难过。”她缓缓道,“文霜,我就送你到这里了。”
  说话间,她们已经走到杨谈面前。
  晴与上前,拿锦袋接过杨谈递来的金锞子。
  他与白雪亭是一家,做姐姐的给了礼物,就没有姐夫再添妆的道理,何况是鸣凤指挥使这般大人物。周静秋见状忙道:“大人不必客气,这……”
  “今日没有什么大人,我只是姐夫而已。”杨谈礼节周到,对周静秋执晚辈礼,道:“周夫人,吉时将至,姨妹该上轿了。”
  文霜松开周静秋和文霏的手,徐徐走到杨谈旁边。
  她慢慢拜下来,团扇后,小脸紧绷着,眼睛不停地眨,强忍哽咽道:“多谢姐夫。”
  文霜透过扇面,依稀瞧见颀长如玉的影子,矜贵一如当年。
  她跟随他的脚步走向花轿,临上轿前忽然站不稳,正偏向一侧时,一双手稳稳当当托着她手肘,温度也一如当年。
  对着余光里那片藤紫色的衣角,文霜最后默默收回眼神。
  郎君总是不晓得女儿家的情丝能绵延多长,又能岔出多少分枝来。所以杨谈也永远不会知道,这一程送嫁对文霜有多重要。
  十五六岁碧玉年华,她总算没有辜负少女青春。
  去李府,是文霜一个人要走的路。白雪亭和杨谈成婚时李晏没来,今日他办喜宴,他们自然也是不去的。
  文霜一路忐忑,花轿四面只是薄薄的红绡纱,她不敢揭团扇,怕别人看到新娘子的脸。只是越靠近李府,她又越想探出头看看。看看她未来几十年生活的深宅大院,看看她那位出色的夫君,会不会在门前的喜绸下等着接她回家。
  花轿停了。
  “二娘子,请下轿。”
  温和平淡的语气,说不出哪里不对,只是文霜忽然想到雪亭出嫁那天,杨大人牢牢握住了她的手。
  她无言接过李晏递来的喜绸,在仆从搀扶下出了花轿。
  尚未走进李府,便听见庄重的一声“皇后娘娘恩赏——”
  文霜忙跟着众人一起跪下。
  皇后赐礼,阵仗大得很,四下宾客迅速让道,隋广福领一众捧着礼物的小黄门笑呵呵迎到李晏面前,“李大人,皇后娘娘听闻您要成亲的喜讯,高兴得不行,特地让奴婢赐下这些礼物,还命奴婢转告您,‘昨梦既逝,不如珍惜今朝’。”
  文霜听得迷迷糊糊,不敢抬头,只听李晏淡然回道:“臣叩谢皇后厚爱。”
  郭皇后轰轰烈烈地赏了礼物,文霜打眼一看,顿时吃惊——只怕比白雪亭出嫁那会儿不遑多让。
  可白雪亭地位超然,素来受皇后看重,皇后赏赐她是应该的。赏她白文霜又是为什么呢?
  她顶着满腹疑惑拜了天地高堂。
  新嫁娘阿霜不知道,她上花轿之前,来自东北边境的将军贺信刚刚发到李府。
  而长安,没有什么能逃脱郭皇后的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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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娘上了轿,热闹都去了夫家,娘家就空落落的,像烟火燃到了头,剩下一地碎屑。
  白雪亭与杨谈并肩坐在马车里,气氛沉闷得诡异。
  秋风吹开车帘,吹得两片紫色衣角揉在一起,银线蝶纹压在织金纹上,缠绵得不合时宜。
  白雪亭在一片沉默中开了口,语气薄凉:“你之前说的那些,在溃堤案告破之前,我就当不知道了。”
  杨谈没什么不甘心,他只是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地问:“那告破之后呢?”
  白雪亭转过脸来直视着他,目光没有一丝波澜,“到那时,就不重要了。”
  到那时天涯两隔,他做他的刑狱官与贵公子,她也该回归天地,做一株自由无依的浮萍。永远不会再见面的两个人,曾经有过什么样的爱恨,还重要吗?
  不重要了。
  一年之期和离,她从来都是认真的。
  第53章 “不是,姐夫私下里没亲过你抱过你吗?”
  延嘉殿,郭询正斜靠榻上看奏章。
  隋广福小步挪上前,低声道:“娘娘,赏赐已经送到李家,李同晖亲自收下的。”
  郭询懒懒“嗯”了声,“他新娶的媳妇,比之子姝如何?”
  隋广福挥挥手,“嗨,小门小户的,跟郭二娘子比起来,那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好个李同晖!好个李家人!”郭询冷笑,“早年怎么说的?给我郭家的女儿守一辈子都毫无怨言,守到我点头让他再娶为止!这才几年?子姝因他而死,他倒是把风光都给了个小户女,把我郭家女儿当成什么了?”
  见郭询动了真火,隋广福连忙跪下,“娘娘,那白二娘本是淮安王看中的人,您别忘了,她和李同晖成婚,背后可是有个推手的!”
  大慈恩寺那天发生的事情,瞒不过郭询的耳朵,傅滔强娶白文霜她是知道的,八月初一白雪亭领着白文霜叩山门她也知道。
  郭皇后闻言,慢慢躺回榻上,蔻丹染红的长指甲划过手中奏章——那是鸣凤司一季的刑案综述,落款杨谈。
  她微眯了眼睛,似是自言自语,“雪亭啊雪亭,我好端端地替露华养你长大,到头来,你却想出这样的计谋让你的妹子脱身,犯了我的逆鳞啊……”
  隋广福再度出声提醒:“娘娘,您让她杀的人,她可是到现在都没动静呢。”
  “我何尝不知?”郭询将杨谈呈上来的奏章丢开,“我原本只是以为她和我未必齐心。结果她妹子落了难,她居然求到圣人跟前也不肯来找我,圣人竟也肯帮她。”
  隋广福心里一震:“娘娘的意思是……”
  郭询长甲按了按太阳穴:“兰桂宴快到了,让子婧去给她送请帖。再着别院那里准备一下,我要瞧瞧这姑娘的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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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风稍急,入秋多雨,鸣凤司衙门窗子设得高,照不进光,桌椅一色沉黑,雨水湿气铺上去,更显森然肃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