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太子和她说话时,竟有些战战兢兢,“雪亭表妹怎的突然要找我说话?”
  白雪亭知道他是从她身上看见了郭询的影子,不禁觉得好笑,国朝未来要是交到这样的人手里,那还不如郭询把持朝政。
  她徐徐道:“殿下与惜文成婚时我已离京,只是好奇,长安贵女这样多,殿下怎的偏偏选中惜文?”
  太子对她毫不设防,叹气道:“不怕表妹笑话,我虽有这满院姬妾,但只惜文,我始终是真心疼爱的。当年母亲选定的太子妃是郭家的子妧,我与子妧自幼相识,却无男女之情,因而不愿。恰巧你离京那年,杨府办芳菲宴,我一眼瞧中惜文,这才向皇父与母亲讨了她来。表妹也知道,我难得违逆母亲,纳惜文,已经是这辈子最不孝的事了。”
  说的倒是好听。
  白雪亭在心里冷笑,倒也不见他真为了惜文争取什么。
  她素来不负骄纵声名,当即回道:“殿下的疼爱倒是轻松。惜文产子鬼门关都过了一遭,殿下看见我才想起来问她怎么样了,要我提醒才去看她。惜文是早产,有多凶险殿下难道不知?结果殿下倒只顾看小皇孙,全然不顾惜文冒了多大风险,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表兄,您还真是疼她。”
  太子被她逼问得节节败退,这般尊贵人物,脾性软得像滩泥,连连告罪:“表妹骂的是,我方才糊涂了,待惜文醒来,我定日夜守着她,拿最好的药养着她,不让她再受一点罪。”
  白雪亭心知太子也就这样了,她骂的这一通最多能唤起他对惜文的一丝旧情,仅此而已。便也不再多说,一福身道:“冒犯殿下,还请原宥,雪亭这就走了。”
  太子最怕她这种杀神,忙不迭点头:“我送表妹。”
  出了东宫大门,杨谈仍在原地等她,他也收到了消息,知道李惜文母子平安,于是迎上来道:“累了一夜了,回去歇吧?”
  白雪亭确实没力气,任他扶着她上车,迷糊间小腹一阵刺痛,她心道不好,立刻握住杨谈手腕。
  杨谈忙俯身:“怎么了?”
  她睡得不够,心口跳得很快,筋脉绞着闷得慌,腹中又是捶打般坠胀的疼,立时脸色煞白,骇人得很。
  杨谈吓了一跳,捞起瘦伶伶的人,让她靠在他腿上,“又疼了?”
  白雪亭咬着嘴唇点头,疼得厉害,只好侧过脸埋在杨谈臂弯,默默想:李惜文方才应该比她疼千倍万倍。
  应对她这积年沉疴,杨谈最有经验,当即叫明珂请了太医,一路抱她进望春台,小心翼翼放在榻上,盖好被子。
  手炉还没捂热,白雪亭已经疼得蜷缩。杨谈管不得那么多,轻轻将掌心贴上去,打着圈儿替她揉。
  她闭着眼虚弱道:“衣裳和被褥怕是要染脏了……”
  “我给你洗。”他半跪在床边,揉开她紧蹙的眉,“以前都是我给你洗,担心什么?”
  太医很快赶到,把完脉后问道:“少夫人近期用过散淤血的药?”
  白雪亭摇摇头:“我很久没有服药了。”
  太医嘶道:“少夫人信期淋漓不尽,是固不住气血的缘故,应用人参、黄芪、当归这些药材温养。但少夫人近期应是接触了放血的药,因而沉疴复发,来势汹汹。”
  他说到此处,白雪亭还在迷茫,杨谈却灵光一现,握着她的手不自觉紧了紧。
  待太医开了药方退下后,他才对白雪亭道:“舒王脉中有牵机残余,每隔一段时间是要放血疗养的。”
  白雪亭一怔。
  难怪,难怪她离京颠沛流离这几年都不曾犯过旧疾,回了长安却总是疼得受不了。
  原来,是她与放鹤楼天生不合。
  她自嘲笑笑:“以后不去就是了。”
  杨谈落寞过,知道人失望起来是什么样子,他看着不忍,心想:总之对她,他是毫无办法的,再退让一步又如何呢?
  他轻声道:“你要是想见他,就把他请进府里来吧。他泡在药窟里这么多年,用的都是猛药,在放鹤楼待久了,对你身体不好。”
  白雪亭没力气和他吵,只淡淡回了句:“在你的地盘,你不嫌膈应?”
  杨谈偏过头,不回答。
  他想起七夕那晚他们大吵一架,白雪亭说她一没到处招摇给他戴帽子,二没带别人的孩子回来叫他后爹,她大概以为那是最戳人心的侮辱。
  但杨谈听完只是想,她要是真带回来,他肯定会认的。无论生父是谁。
  他生来该给她兜底,她喜欢谁尽去喜欢,任何后果,他能担得住就担,担不住就硬着头皮担。
  白雪亭福至心灵,那根新长出来的弦仿佛又颤了一下。
  她问:“杨行嘉,为什么?”
  第52章 “杨行嘉,你真让我恶心。”
  (回忆)
  章和十九年,冬末。
  杨谈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是频繁提起白雪亭的未来夫婿,即使那是个现在还没影儿的人。
  西京距长安并不很远,亦盘踞了不少高门。世家消息灵通,晓得魏渺收了位英烈遗孤当学生。临近白雪亭及笄,不少人借着拜访魏渺的名义偷偷问出那句“不知先生爱徒可有婚配?”
  杨谈婚事自有长安杨府做主,宗支子弟,非宗室与郭李顾三家不娶,西京这些世家哪怕媒人踏破门槛也高攀不上,他们问的,自然是白雪亭的姻缘。
  即使魏渺替白雪亭多次回绝,也拦不住被“白江之女”名头诱惑而来的鱼群,其中,玉荣街成府又是最锲而不舍的一家,请了西京最出名的媒人,三度上门,磨破嘴皮子,直把成府郎君说成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人物。
  在媒人第六次提起那郎君今年秋闱名列前茅之后,白雪亭终于忍不住打断她:“三甲以外不算翘楚。”
  媒人手绢一挥,“哟哟哟”道:“十六名还算不上好,小娘子莫非还想嫁状元郎吗?”
  白雪亭瞟了杨谈一眼,面无表情道:“我师哥与成郎君同年应考,他刚取中头名。”
  杨谈好悬忍住没笑,对上白雪亭眼神,只觉得这小祖宗刻薄出精髓来了,挑着人家最得意的地方说一句“也不怎么样嘛”,简直把成家几位长辈气得嘴歪眼斜。偏杨谈与她都是得罪不起的身份,只能闷声吃哑巴亏,临走前还阴阳怪气撂下一句“照娘子师哥这标准,只怕天底下也没几个人,祝娘子好运了。”
  白雪亭不解,对杨谈道:“……她其实是在夸你吧。”
  杨谈抱臂斜靠门框,眉目含笑,“嗯,那我可得收下。”
  白雪亭踮脚拍拍他肩膀:“春闱在即,借她吉言。”
  “取中状元郎啊?”杨谈微俯下身盯着她,“凭我这年纪还是有点难度吧。”
  白雪亭完全没意识到“取中状元郎”的另一层意思,只问她自己好奇的:“听说每年新科进士放榜后的杏园宴上,都会选中年少俊美的几个作‘探花郎’,乘马摘花,轮得上你吗?”
  杨谈长眉微挑,“什么意思?‘年少’二字想来本人还当得,那在你眼里莫非‘俊美’二字我也当得?”
  他的确好皮相,英俊风流,即使语气是略微轻佻的调笑,也并不让人觉得浪荡,甚至素来凌厉飞扬的眉目愈发鲜活生动起来。
  白雪亭偏过脸,轻斥:“就你皮厚。”
  “说了又不认。”杨谈屈起食指轻弹她眉心,“我配不上当这个‘探花郎’,难道那个秋闱十六名的成郎就配得上?”
  “他?”白雪亭十分婉转地说了句,“榜上有名就是祖宗烧高香了,十六名就能满西京炫耀,真要是当上‘探花郎’,四海天下不得都挂满他们家的横幅?到时我跟他改姓成!”
  杨谈扑哧笑了,对白雪亭一如既往的刻薄十分满意,“成郎春闱尚未定名次,原来先在阿翩婚书上落了榜。”
  成郎落了榜,足见阿翩要求忒高,可来应考阿翩夫婿的郎君仍是源源不断。
  杨谈瞧着这些人捧来红纸八字,越看越觉得堵心,默默去书房里躲清静。
  他素来沉得下心,这段日子却不知为何,听着外间来来往往的喧闹,愈发烦躁起来。本该是春闱的要紧关头,文字却都成了天书。倘若这样下去,哪儿还当什么“探花郎”啊,他怕是真要成了下一个落榜的“成郎”。
  章和二十年开春,离杨谈赴长安应考春闱不足半月。
  他是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花楼夜客。
  还是带着白雪亭一起。
  西京最出名的花魁娘子蝶周就坐在妆台前,美艳凤目微微弯起,似笑非笑看向白雪亭:“娘子说想要的那物件儿,的确在我这里,只是这物件贵重,我可不能轻易给出去。”
  杨谈虽懵懵懂懂,不知白雪亭究竟要什么,也不知她和蝶周打什么哑谜,总之他听不得“贵重”二字,当即问:“冒昧问蝶周娘子,在下愿出三倍价钱为我师妹聘得此物,不知娘子是否愿意?”
  蝶周浮浪目光上下打量他,忽地掩唇轻笑:“锦衣玉带,郎君想来出身不凡,手笔这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