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白雪亭却像全没听见后面那些话似的,只对前三个字跳脚,霍然起身道:“你再这样叫我试试看?”
  杨谈本想着,这段婚姻最重要在于一个“忍”字。
  洞房花烛夜,他忍不住溢出口的那声“阿翩”已经过界。幸亏白雪亭当时困倦已极,才没和他计较。
  彼时他擦净她身上的血,看见她恬淡温然的睡颜。
  和小时候多像啊。
  阿翩,她就该是花蝴蝶一样,调皮灵气的白阿翩。
  此刻,白雪亭张牙舞爪的姿态之下,却是一双波斯猫似的眼睛,灵动湿润,一如当年。
  他看着她,莫名不想忍。
  他近前一步,低头直视着她,低声道:
  “不该叫你阿翩?那叫你什么?”
  白雪亭掌心贴上他伤处,狠狠往下按,圆而上挑的眼睛里尽是凶戾:“死不足惜的狗贼,你哪儿来的脸?”
  她这下用了十足力气,杨谈立时疼得面色发白。
  他也不知哪来的好胜心,也许是内心深处不想再这样糊里糊涂地彼此相恨下去,又刻意换了个称呼:
  “还是我应该叫你……澄心?”
  第36章 心机谈拒绝分床睡。
  “澄心行嘉,本是一对。世道艰险,你们兄妹两个能一直相互扶持,不要吵架,不要打架,为师我还能勉强放下心。”
  “哎!你们俩,又跑神了?听见没有?”
  白雪亭打了个哈欠,半趴在书案上:“听见了听见了,我争取三天不骂杨行嘉——”
  “白澄心,你是不是成心的?!”杨谈大怒,“才三天?我看你三个时辰都未必忍得住!”
  “杨行嘉你找打是不是?”
  “你看!这才七弹指,你就要揍我了!”
  魏渺:“……都出去!”
  ……
  白雪亭越想越生气,当年杨谈冒着少年气的脸和如今的脸重合在一起,她几乎不想承认那个幼稚正直的小师哥就是眼前这个杀千刀的王八蛋。
  可她又不得不承认,那些美好到令人不敢触碰的岁月,就是过去了。
  再也不会回来。
  她狠狠在杨谈左肩又砸了一拳,锋利突出的指骨正对着伤处,足够让他刚养好的伤口再裂开一次。
  杨谈终是忍不住,一声非常细微的痛吟。
  “力气比小时候大了。”他轻声道。
  “拜你所赐。”白雪亭犹不解气,趁他疼得反应不过来,又狠狠踹了他一脚,“从前练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现在不敢了,就盼着——有一天能亲手把你千刀万剐。”
  杨谈席地而坐,闭上眼轻轻笑了一下,“好,那我等着。”
  折腾了大半天也不过正午时分,白雪亭背过身去不再理他,恍惚听见轻微的脚步声。
  杨谈离开了。
  除去龙凤花烛的燃烧声,屋子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白雪亭眨眨眼睛,摘下红珊瑚耳坠,换了寝衣,大中午的就在榻上安安静静仰躺着,望着红绡帐顶金线绣成的一对交颈鸳鸯。
  真是荒诞啊,她无声地想。
  -
  杨谈倒没走多远,他拐进书房,问跟在身后的管事:“今晨主君送来了几个侍女?”
  管事应道:“是宫莲、水芸、玉茗、朝华四人,少夫人让她们先在西厢房安置下来了。”
  杨谈思忖片刻,他印象里这四人都自小在杨府长大,尤其宫莲,一直是在顾拂弦身边服侍的,性子稳重,做事也条理分明。玉茗年纪轻一些,行事虽不够灵巧,但胜在会看眼色,知道什么时候该闭嘴。水芸油滑,朝华卑弱,和白雪亭的脾气不大对路。
  “暂时让宫莲与玉茗照顾少夫人起居,也不必近身伺候,只确保她需要人帮忙的时候在就行了。其余的都随少夫人心意。”杨谈徐徐道,“另外两位就送回阿娘房里吧。”
  “哎哟,这恐怕是不合适。”那管事苦了脸道,“几位姑娘都是过了主君的眼才拨过来的,如今夫人那里的空缺也都补上了,再让她们回去,估计也没位置留给她们了。”
  杨谈却没那么好说话,他只径自走进书房,撂下一句:“阿娘那儿回不去就问问其他姊妹院子里,园子这么大,还放不下几个侍女吗?”
  让杨纵派来的人照顾白雪亭,谁能放下心?
  约莫戌时三刻,杨谈正在书房里翻案卷,明珂忽地一脚蹬开房门,手里抱了床被子道:“大人,旁边的凝思阁收拾出来了,您看您是现在搬过去吗?”
  杨谈一瞥窗外,天色已黑,该是就寝时分。
  凝思阁依着望春台,从前是藏书所用,后来望春台内建起一座书阁,慢慢地凝思阁就废置了。
  照道理来说,他和白雪亭现在水火不容,动辄就要见血,分开睡对彼此的生命安全都好。
  但杨谈转念一想,还是摇了摇头:“明日再说吧。”
  今日阿爹才当着满堂族老的面发作了她,杨谈现在是她名义上的夫君,要是他都不表现出对她应有的重视,白雪亭日后在杨府更加不好过。
  虽说白雪亭不在乎杨府的人对她什么态度,但杨谈不想让那些闲言碎语成为分裂他们关系的又一柄刀。
  如果杨府是不能回避的龙潭虎穴,那至少在望春台之内,她可以拥有片刻喘息。
  至少今夜,起码今夜,他不能和她分居。
  明珂闻言,敬佩地看了他一眼,把手里那床被子交给他,交出了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大人,您一路走好。”
  杨谈抱着被子心想:……也不至于吧。
  他走进里屋,靠床尾的帐子放了下来,凌乱的被窝里空空荡荡,应该是白雪亭下午睡了一会儿,又爬起来去沐浴梳洗了。
  里屋再往深处去,穿过花房,三扇红泥火炉屏风之后是一方白玉雕底的汤池,引天然温泉水,朦胧升腾白烟。
  白雪亭被热气熏得头晕,泡了一会儿就赶紧穿上衣裳出去,长发潮乎乎地滴水,她随手一拢,拧个半干。
  连通浴池和卧房的花房基本已经废置了,剩下几株正常人都能养活的铜钱草和白兰,看上去凄清得有些过分。
  她顺手拨了拨白兰花瓣,暗道这么多年过去杨行嘉养花的手艺还是这么差。
  白雪亭清净了一下午,心情勉强恢复成“且留他杨行嘉一条小命”的状态,嘴角好不容易勾了一丝笑意,却在转进里屋看见那道铺床身影时骤然凝住。
  杨谈似乎也听见动静,就着背对她铺床的姿势道:“借你一小半床榻,容我凑合一晚上行不行?”
  白雪亭默念一万遍这是他家,大少爷爱睡哪儿睡哪儿,就当给狗留了条缝,从前也不是没在一张榻上躺过。
  她咬着牙道:“当然可以。”
  杨谈动作一滞,仿佛是惊讶于她的好说话,转身正要说什么,却在看到她的一瞬忽然闭了嘴。
  白雪亭看他满脸欲言又止,没好气道:“傻了还是死了?没话讲就把脑袋转过去。”
  看见他就烦。
  杨谈撇过脸,轻咳了一声,“头发都没擦干。”
  “水又没甩你脸上。”白雪亭心想他脑袋真有点毛病,语气更加不耐烦,“忍忍,一会儿就干了。”
  杨谈克制住帮她擦干的冲动,取来巾帕递给她。
  白雪亭接过来闻了闻,秀气的鼻尖像小动物般耸动了一下,睁开狡黠的眼睛狐疑道:“没下毒吧?”
  杨谈:“……我吃饱了撑的在这上面下毒?下什么毒?让你头发都掉光变个秃瓢的毒?”
  六月飞雪千古奇冤,真是快被这小没良心的气死!
  白雪亭对他的抱怨无动于衷,一边擦头发一边道:“实在是不大信任杨大人的人品。”
  ……她一搬出这个,杨谈永远哑口无言。
  两人坐在一张床上,一个头一个尾,隔了足有三尺远。
  没了口舌上的刀枪剑影,气氛一下子沉寂下来。
  白雪亭依稀能嗅到那块巾帕上的甘松香,很淡,仿佛还沾了一点白兰的气息。
  杨谈默默攥紧了衣袖,食指将袖口的卷草暗纹都描摹过一遍,才堪堪忘记她松散衣襟下的一片瓷白肌肤。
  很久很久,二人都没有说话。
  直到门外传来宫莲的问询:“少爷、少夫人,戌时末了,可要叫水梳洗?”
  白雪亭不解,宫莲不是看见她去汤池了吗?还追着问她要不要侍候,吓得她一溜烟儿钻进屏风后头,喊“不必”的音调都高了。
  瞧杨谈也换了寝衣,身上清清爽爽的,多半也洗过了。
  ——那叫哪门子的水?
  她上下打量杨谈:“你嫌洗一遍不干净啊?”
  听懂宫莲弦外雅意的杨谈忍不住按按眉心,十分头疼地对外面道:“不必了。”
  白雪亭还是一脸迷茫。
  不过她有一点好,想不明白就不想,被子一盖就睡觉。这是在漫长的被魏渺“鼓励教育”的光阴里养成的好习惯。
  杨谈眼看着她爬到床里侧,飞快钻进被窝里,脸朝墙壁背朝他,眼睛紧紧闭起来,只有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扫下一片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