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舒王指引着她,踏出白府门槛,又将她的手交到另一个人的手心。
  这一路太短了,白雪亭还没反应过来,掌心的温度就忽然变得滚烫,那人握着她手的力度一下子收紧。
  她懵在原地,隔着团扇,与那道冷峻的视线对峙。
  周遭一切的声音都静了下来。
  她没想到杨谈会亲自来。
  事实上杨谈不仅来了,还来得格外高调,骑着千里名驹,一身夺目赤红,一路从平康坊杨府过来,不知引得多少人目光流连,渴望一睹二十岁的四品大官之风采。
  掌心里她的手那样纤细柔软,和冷硬的脾气全然不同——这是无人知晓的秘辛,除了杨谈。
  只是那双柔软的手在察觉出眼前人后,仿佛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杨谈蹙眉,立刻收紧力道将人拽回来。
  傅清岩的手她倒是牵得很高兴,换了别人就不愿意了。
  “走吧。”杨谈语声无波无澜,“吉时到了。”
  白雪亭没动。
  这一步迈出去,往后说不清楚是什么日子。世家高门里吃人不吐骨头,帝后更是对这桩姻缘别有所图。
  前方刀山火海,而她已经没有能相信的人了。
  “如果要反悔,现在是你最后的机会。”
  杨谈刻意压低的声音传入耳中。
  与此同时,白雪亭再不停留,果断踏出门槛,随他上了迎亲花轿。
  “你都敢娶,我有什么不敢嫁?”她冷笑一声道,“还是你珍惜最后的光阴吧,毕竟以后永无宁日了。”
  花轿摇摇晃晃行至杨府,两座石狮子涂了金漆,朱红大门更是气派,比太极宫都不遑多让。
  白雪亭心想他大爷的狗官,这是贪了多少?柱子都是红木的。
  来不及在心里多骂两句,喜娘便拖长了声音高喊:“新娘子下轿了!”
  众宾客沉默了一刹,方陪着笑鼓掌,恭贺之声四起,只是在那一瞬的犹豫之后显得分外意味深长。
  手心里多了一段红绸,她握着这头,杨谈攥着另一头。
  白雪亭没把控好力道,拽得紧了些,只听“呲啦”一声,红绸从中间横断成两截,一朵大红花啪嗒掉在地上。
  众宾客虚假的寒暄贺喜声瞬间诡异地消失了。
  要是寻常新婚出了这样的插曲,大家顶多笑笑糊弄过去。可偏偏是白雪亭与杨谈,一对如此荒诞的夫妻,月老红线断裂得如此恰巧,谁能不暗地里猜测一番:果真是天不眷地不顾,夫妻关系完蛋从第一天开始。
  杨谈状似寻常,着人换了一段新的红绸,亲自递到白雪亭手中。
  两人中间隔了足足三尺,红绸被扯成一条长长的直线。
  新妇进门拜先祖,三支香递到白雪亭眼前,她没接。蒲团在脚下,她也没跪。
  宾客又诡异地沉默了。
  “既踏进了我杨府大门,往后就要以夫家为纲,秉持贤德良善之心,为天下士族妇人作表率。”
  冒着酸臭气的声音,也不知道是杨家哪位族老。
  不等白雪亭开口,杨谈先打圆场道:“她身有旧疾,不堪重负,礼节能省则省吧。”
  族老却不肯领情,一根拐杖堵在面前不让他们走,看样子是非要当着满堂宾客的面给她白雪亭一个下马威。
  也是,她到底是刺杀过杨家宗子的人,今日她跪下去了,未必代表着她就肯收敛,但她要是不跪,那杨府日后绝没有清净日子过。
  磨她性子,杀她锐气。赌她不至于当着这么多人跟夫家对着干。
  巧了,白雪亭没什么不敢。
  她轻轻把团扇扔了,姿容坦然暴露人前。
  族老大惊失色:“你……你是新妇……如何能让别人看了脸去?!”
  “那你还看?”白雪亭嗤笑道,“看都看见了,不如你自己把眼珠子挖了?”
  “岂有此理!”族老气得浑身发抖,“我……我是你的长辈!”
  白雪亭分毫不让:“当过我长辈的大半是什么下场,你难道不知道?”
  杨谈在她身边缓缓对那老头道:“伯公,到此为止吧。”
  老头嫌丢人不够,一把拉过旁边湖蓝衣裳的妇人指指点点,“拂弦,你家的好儿媳!人还未过门,谱已经先摆起来了!你满长安问问,谁家新妇像她这样不知好歹?”
  妇人姿仪娴雅,轻轻福身道:“伯父多虑了。”
  随后她又转向众宾客:“诸位先入座吧,席面已备好了。行嘉体恤新妇体弱,我这个当娘的替他们夫妇俩给诸位道个歉,且放他们先去歇息吧。”
  白雪亭听罢微怔,尽管郭询一早说过她有事可以去寻婆母,但*她也实在没想到,她都这么下杨家面子了,顾夫人还肯帮她和稀泥?
  眼见一边的公爹——侍中杨纵大人胡子都气倒竖了!
  末了,隋广福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手里捧着一段喜纱,笑得满脸肉都堆起来,谄媚对白雪亭道:
  “少夫人今日大喜,莫要生那不必要的气。红绸一截变两截,您福气也成双成对!瞧您,体弱手不稳,团扇都拿不住,来,烦请新郎官儿为新娘子盖喜纱——”
  他一通吉祥话一个磕巴没打,想来也是知道今日不会太平,早有预备。
  杨谈没立时接过来,反而直视白雪亭问她:“要盖头吗?不要就算了。”
  “看见你就犯恶心。”白雪亭偏过头,“盖上吧。”
  修长的手指握着喜纱,抵在她耳畔。
  眼前忽然变成一片朦胧的红,白雪亭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杨谈也正垂首看过来。
  她呼吸在一瞬间停滞,直到被喜纱蒙住她才反应过来,这是她头回出嫁,是一生一次的大事。
  从前,那些天真烂漫的岁月里,她有幻想过这一天吗?
  有幻想过她未来的夫婿是谁吗?
  白雪亭心绪万千,恍恍惚惚间猛地被门槛绊了一下,边上迅速横来一双手揽过她肩膀,稳稳将她扶住。
  “留神脚下。”杨谈的声音有些滞涩,“……你总是容易撞上门槛。”
  “你不该盼我撞死了事吗?”她平声道,“好为废贤妃的儿子赔命。”
  杨谈倏地沉默,气氛陡然冷下来。
  他的院子悬匾“望春台”,在东南角,靠近花园,哪怕是新婚,来往的人也很少,和她在白府那间屋子差不多冷清。
  喜房内挂了红绸,正厅燃一对高高的龙凤花烛。
  白雪亭走到榻边坐下,对杨谈道:“送佛送到西,你可以回去招待宾客了。”
  一旁候着的晴与低声提醒她:“少夫人,咱还要掀盖头呢!”
  “你先出去。”她对晴与道。
  待房间里只剩她与杨谈两人,白雪亭彻底冷了脸,一把将喜纱揭下,劈手甩到地上。
  杨谈心平气和把地上的喜纱捡起来,目光扫在她脸上,唇角抿着,看上去亦是风雨欲来。他声音漠然:
  “没嫁成傅清岩,就这么不如意?”
  白雪亭死死盯着他,字字如刀:“滚出去。”
  第33章 喜房,血光之灾。
  杨谈拂袖而去,临走前将那段喜纱随手搁在案头。
  堂上宾客众多,倒是没人敢来灌酒讨他的不痛快,反而个个都用分外怜悯的眼神看向他。
  惟沈谙笑得很开心,一把揽过他肩膀,高声道:“哎哎哎,新郎官来敬酒,都给我把筷子放下!”
  宾客便只能舍命陪少卿,各自讪笑着举起酒盏。
  到底是自己的喜宴,杨谈很给面子地仰头饮尽,道:“诸位自便。”
  然后左肩被沈谙狠狠拍了一下,沈少卿呵呵一笑,压低声音道:“不容易啊,全须全尾出来了!我以为嫂夫人凶悍如斯,必得把你扒皮抽筋才消气。”
  杨谈蹙眉:“她才十七,沈少卿年岁几何了?”
  白雪亭算她哪门子嫂夫人?
  “您老人家说笑了,比我官大就是哥。”沈谙没正形地一笑,酒盏拢在掌心里双臂环胸,“嫂夫人是个悍妇也好,你看,根本就没人敢闹你杨大指挥使的洞房。”
  ……净会添堵。杨谈一把掀开他的手,“吃你的吧。”
  沈谙“哎”了一声,追着他道:“杨行嘉你金创药备好没有?”
  杨谈面无表情对明珂道:“他再胡诌就赶出去。”
  明珂干笑:“是,是,哈哈哈。”
  将近傍晚宾客散去,杨谈随意找个地方坐下,抬起衣袖闻了闻,酒气倒不很重。
  他屈膝等晚霞消散,月华初升,那一星半点的醉意在长久的出神中弥散殆尽。
  顾拂弦走进堂中时,冷调的月光正巧铺在杨谈身上,将朱红的婚服映得薄寒清绝。
  他左手拎着酒壶,搭在支起的膝盖上,青丝逸出一缕,发梢擦过鼻尖的一颗小痣。鸦羽般的长睫垂下,不知在想什么。
  顾拂弦问他:“今夜歇在何处?”
  杨谈听见声音,才匆忙站起来,先唤了一声“阿娘”,方道:“去书房将就一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