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现在还弄了一个所谓的儿童工厂,你的良心丢得真是彻底。”
  彦泽看着手里的铁质水壶,日光透过玻璃照进来,他看见了自己面无表情的脸,金属的冷光像一场呼啸的雪。
  记忆顺着雪片一样的冷光快速扭曲向前,最后落在手背上,有一种进入灼痛的凉意通过皮肤传导到处理器。
  彦泽抬头看向灰白的天空,无数纷飞的雪片静默落下,他坐在一个高高的铁架上,低头看过去是静默的人群。
  地上铺着一层细细的白雪,寒风里他们的衣服都脏乱不堪,活像一群乞丐。呜咽的风刮过,坐在高出的彦泽似乎听见他们低低的啜泣声。
  彦泽低头看过去,只看到他们的头顶。就在这时,他却对上了一双墨蓝色的眼睛,男孩的脸脏得看不清模样,他们的距离很远,只有它这样的仿生人才能如此清晰地看清楚他眼睛的颜色。
  “彦泽?在看什么?”
  耳机里的声音将他拉了回来,他看向衣服上普罗的独眼标志,站起身悠然从铁架子上一跃而下。
  他惊人的弹跳能力显然不是人类能有的,不过几步他已经走进了不远处的教堂,走过中空的庭院,穿过巨大的神像全息投影,一直走到前方的男人面前。
  彦泽自行补全了记忆,贝芙终究拧不过普罗的决定,它被训练成为普罗的“秘密安保”,但贝芙仍然拥有所有权,它同样也是“家政仿生人”。
  “你完成得很好。”普罗对他说话时显然在刻意装作父亲的语气,彦泽感到自己没有对他的话产生任何情绪波动。
  “知道这里是哪吗?”
  彦泽扫了一圈,语气平淡:“普罗旗下工厂。”
  普罗又指指不远处换上统一制服的孩子,问它:“他们是谁?”
  彦泽的神情没有丝毫动摇:“员工。”
  普罗满意地点点头,随意挥手让它离开:“你可以离开了,贝芙还在等你。”
  彦泽娴熟地在这间工厂里绕着,两边是冰冷的机器和穿着统一制服,剃着板寸看不出男女的孩子。
  这是蓝湖市智能芯片研发的初期,强智能的芯片因为没有人类思维驯化模型,只能粗暴地让大量的人参与其中,进行没日没夜的人机交互。
  彦泽扫过亮着冷光的屏幕,上面跳动着种类繁复的基础问题,大多数是判断题。
  回到贝芙身边时,她仍然坐在钢琴旁弹着琴,彦泽不知为什么停了,靠着墙壁听着里面的钢琴曲。
  每一段仍然是同样的曲调,但因为节奏不同,听着完全是不同的感觉。
  彦泽手指轻弹了一下,茫然地看向花房里被打理得齐整的花草,它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弹那首钢琴曲,但它已经意识到一点。
  它从前的确是弹错了。
  第193章
  贝芙的脸色很不好, 眼睛直直地盯着手指,间或一眨,很慢很慢, 吃力似的。见彦泽换了衣服走过来,她才猛地一激灵回神看向它。
  “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沉很缓, 用一种打量的眼神注视着彦泽。看着它平静地启动清洁机器,又归置了眼前显得凌乱的客厅。
  “今天杀了几个?”
  “8个。”彦泽回答得干脆, 没有犹疑和任何情感色彩。
  从一开始,贝芙在它身上投注的心血和期望就非比寻常,她半辈子的科研工作, 牵头研发过几十种仿生人, 从没有自诩“母亲”。
  彦泽是不一样的, 她给它独一无二的名字, 从材质到感应装置都和其他仿生人不同。她的丈夫期望推出一个划时代的杀人机器,而她则期望用钢铁长出血肉, 结出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来。
  现在看来,她似乎要失败了。
  “再过来为我弹奏一曲吧。”贝芙的语气迟滞,从胸腔里硬生生寄出这几个字。
  彦泽放下手里的东西, 手指在琴键间翻飞跃动, 同迷宫一样的旋律单调沉闷。
  砰!
  彦泽直直看着琴盖重重压下来, 狠狠压向它的手,混乱压抑的琴音未散,彦泽怔怔地颤着手收回来。贝芙看着它, 知道它此刻的疼痛与正常人类无异,却一句软和话也没说,只是摇着头再次告诉它。
  “还是错的。”
  夜幕沉沉,彦泽独自坐在钢琴旁, 手指已经红肿起来,但它还是不厌其烦地弹着。
  一直循环的钢琴声在客厅里回荡,彦泽却敏锐地听见花园里的悉簌声,从它这里可以扫描到整个院子里的情况,它没有动,继续弹着。
  在高精的义眼里,花园地下有几个红色小团,扫描之后弹出结果在它眼前。
  【扫描到异常人员入侵,已检索普罗数据库……】
  【编号07、13、46……建议进行清除……】
  彦泽眼睫一眨,眼瞳收缩又缓缓放大,静静地继续弹奏着。这两条消息无声无息地销毁在庞杂的数据流中。
  一连数日的记忆就在反复单调的钢琴声中重复着,前半段是血腥味伴着死人灰白的眼瞳,后半段是工厂里低着头在屏幕前的孩童。
  唯一的变数大概是深夜里后院传出的细微动静。彦泽总是坐在钢琴前一边弹着曲子,一边关注着花园里的动静,顺手帮他们屏蔽监察信号。
  在做这件事时,彦泽没有过多的情感波动,只是就那么做了,就像它浇水前给水壶里装满水一样,冷静毫不动情绪地做了。至于他们的结局会是怎样,能不能逃出这个工厂,彦泽也并不好奇,或者说在乎。
  “母亲。”
  刺眼的白光下,彦泽睁着眼睛看向面前黑洞洞的镜头,重复回荡在纯白空间里的声音。
  “母亲。”
  眼前的屏幕跳转出贝芙摸它头的监控画面,头顶回响的声音又一次重复:“母亲。”那声音抑扬顿挫的语调,包含着潜藏的情感。
  彦泽的眼瞳没有眨动一下,平直,毫无情绪地重复:“母亲。”
  黑洞洞的镜头后是一间不大不小的监控室,普罗和哈德悠闲地坐在沙发旁看着一旁进行基准测试的人,而另一边是披着红披肩静静坐在轮椅上的贝芙。
  “又一次没通过基准测试。”普罗说着,语气里却并不带着遗憾。
  “说真的,贝芙,距离我们打赌的期限越来越近,我现在倒是越来越放松了。”他支着头端起茶杯,氤氲的热气挡不住他脸上的嘲讽神色。
  “又一次没通过基准测试,看来我可以坐等着你把芯片亲手从它的处理器里取出来,交给我了。”
  “保护。”
  彦泽用和前面回答完全一致的速度重复:“保护。”即使他刚刚入侵了信号源,探听到这样的对话。
  怪不得,贝芙要求服用的精神类药物数量激增。
  “如果你别那么固执,这个漂亮的仿生人就不用被销毁了。”普罗叹息似的。“虽然它身上的芯片很重要,但这段时间它任务完成得实在出色。”说着他坐正了看向贝芙。“你真应该看看他杀人的样子,敏锐的判断力和出色的自主思考能力,真让人目眩神迷。”
  “测试结束,未通过。”
  彦泽耳边传来通报,同一时间,它身上的束缚解开,灯光变得柔和。
  仿生人并不像所有人想象中的那样高智能,这个时候的仿生人智能程度最多是当情趣用品,就这样还是经常会诱发用户的恐怖谷效应。这样的造物根本无法完成伪装和探听。
  更不用说能作为杀人机器执行任务,没有强智能,就算是把所有的技巧知识灌输学习,它仍然不可能做到瞬时预判和决策,不能做战术的制定和决策者。
  但彦泽做到了。在它执行的任务里,有暴力镇压,有伪装刺探,甚至有心理博弈,它都出色地完成了。
  只是遗憾的是,彦泽目前还是独一无二的。
  彦泽明了这一点时,意识到它终于可以和它的母亲对话了。
  钢琴曲再次响彻整个屋子,彦泽看着贝芙用力按着琴键的手指突然出声:“再让我试试,可以吗?”
  贝芙顿了一下,低头擦拭脸上的泪痕,看也没看彦泽一眼,只是停下了弹奏。彦泽知道这是默许,但并不急着坐到她身边弹奏,只是先将贝芙挪回轮椅上,再坐回钢琴前,手指随意地敲了几个音符,不成曲调。
  贝芙眉头微动,默不作声地继续看着它。
  熟悉而流畅的钢琴曲流淌出来,重复而有秩序性的旋律排列好,一如往常的那些完美演奏,直到最后一个小节,它弹到一半就撤了手,乐曲行进到最高点戛然而止。
  彦泽转头看向贝芙,这个中年女人前半生完完全全将自己投入到纯粹的技术里去,她几乎是漠视外界发生的一切,甚至同普罗结婚生子也是为了完成交易,所有所谓俗世生活都无聊,不值一提。
  直到那次车祸,那辆失控的车有预谋地撞向他们,贝芙的双腿卡进了机械残骸里,在一片血雾里她正对上肇事者死时瞪大的眼睛,她震悚也不解。
  那双眼睛挥之不去,她久久不能入睡,折磨着她亲自去看,看老城区儿童工厂里麻木的孩童,看老城区里背靠普罗的街头帮派肆意杀虐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