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时易的生活好像回到了遥音来之前的样子。
  她喂鸡,照料新生的小山羊,放马,劈柴……只有一个例外:答应ash的烤鱼没有做,因为她不敢再去小溪边。
  午后的山路上不再有那个提着篮子的身影,她也不敢再看那封信;
  不过,时易仍然在做每天晚上的电台:
  照旧的时间、照旧的声音、照旧的节奏,讲着那些温柔的、平静的、遥远的故事,北地的落雪、沙海中的清泉、南方的白墙黛瓦……她努力控制情绪,不能让听众听出她的颤音。
  虽然,时易不知道观众还在不在。
  时易一向喜欢文字:她们安静又诚实,一片一片落在她的日记本上、广播稿里。她的心可以靠文字抵达想去的任何地方——除了这些日子尝试给遥音写信的时候。
  一向让时易引以为傲的笔,迟迟写不出曾经游刃有余的词句。她的文字突然变得太脆弱,被思绪轻易压垮在信纸上。
  她叠好那封没写完的信,像往常一样,丢进火炉。纸张卷曲起来,火舌迅速攀附其上,一缕一缕灰白的纸屑被火光托起,在炉中短暂地盘旋。
  心意成灰时,晨光从窗棂透进来,外面传来了鸡的鸣叫。毯子上的ash连眼都不肯睁;rook抬头看了时易一眼,又倒下睡去了。
  她披了件外套走出去。鸡舍那边热闹了不少,今年新生的小鸡真是很多。她们都长大些了,绒毛已经完全被一排排坚硬的新羽替代,看不出幼年的样子了。
  时易伸手轻轻捧起一只,小家伙温热的腹部颤颤巍巍贴着她的手掌,好奇又不服气地眨着眼睛。
  现在想起来,遥音带走的那三只,应该也有这么大了吧。
  不知道她会不会给她们起名字,会不会在夜里听到她们咕咕讲梦话,会不会想到把小鸡带给她的人。
  时易轻轻把那只小鸡放回干草堆里,她快速钻回同伴中,消失在daisy身后。
  今晚的夜空很清朗,时易照例调到那个熟悉的频率。
  【“晚上好,这里是山谷电台。今夜是新月,清朗的日子。没有月光和云彩打扰,星星就显得分外明亮清晰。夏季的银河大概会在午夜前后升起,从南边爬上来。如果你有兴趣,可以在电台结束后,去开阔的地方,躲开灯光,碰碰运气。”】
  【“说到星星,我们今天要讲一些小生灵——候鸟。科学家发现,它们在夜间飞行时,会结合星星的位置,还有磁场、地形和气味,一路精准地飞回曾经的巢。”】
  【“在其它国度,有一大片湿地保护区。生活在湿地里的赤颈鸭,每年都会从遥远的越冬地飞回同一片浮岛。它们如果结为夫妻,就会在同一个位置重逢,筑巢、孵蛋、养育孩子,一年又一年,遵守着一个沉默的约定。有人在它们脚上系了标志,记录下这份重复又坚定的归来。”】
  【“那只雌鸟曾连续五年都守在原地,等她的伴侣从旅途中归来。有一年,雄鸟晚了十天,科学家都以为他再也回不来了,但雌鸟没有动,她就等在她们曾经的家。直到第十天傍晚,雄鸟终于回来了。她们什么也没说——当然啦,赤颈鸭也不会说话。他只是收拢翅膀,走到她身边,像往年一样。随后她们开始照常生活,就好像这一年从未分离过。”】
  【“我总是忍不住想,她是凭什么确定自己的伴侣会回来的?飞越几千公里的海洋、陆地,没有通信,她却一动不动地守着一块浮岛。人们说那是本能,可我宁愿相信,那是她的选择。她在等的,也许不只是那只鸟——而是那个只有彼此才懂得的世界。”】
  ......
  【“有时候我想,爱一个人,到底该不该等?你要怎么知道对方是不是还会回来?赤颈鸭从不问这些。她们只是年年如约而至,年年回到原地。等到那熟悉的影子落在身边,那一刻,你就知道,你没等错。”】
  【“银河应该很快就要升起来了。晚安,愿你今晚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处。”】
  啪——发射键断开,时易摘下耳机,走出木屋。
  明明是夜晚,周遭却亮得惊人。银河铺陈在头顶,如一条潋滟的绸缎,从天这头流泻到天那头。微风带着夏花的气息,萤火虫悠悠徘徊,在屋檐下闪着小小的光点。
  整个山谷都覆上了一层盈盈的纱,时易想,自己真的在现实世界吗?她不知道。那一刻她甚至怀疑——是不是她早已经睡着,正做着一个极其温柔的梦。
  像在溪边遇到遥音那天,波光粼粼,星光也粼粼。
  时易告诉自己,如果现在还不去找她,会后悔一辈子。
  她丢下身后的木屋,向着山路狂奔而去。银河一头勾着她,一头坠向她迟迟不敢抵达的山脚小镇。
  狗们在时易身后叫了几声,她没回头。
  她的脚步踏过草地、树林,夜露很快打湿了鞋和裤脚,但她顾不上。
  划过耳边的风声、脚步踩踏树叶的沙沙声、猫头鹰的鸣叫声...世界变得不重要,这些她都听不到,除了洪水一样从胸腔中冲出来的想念与悔意:
  她不怕在她面前显得狼狈,不怕说出“我想你留下”;她不怕让她知道自己有多依赖,也不怕那点硬撑的尊严会不会在她面前崩塌。
  她不怕承认自己渴望亲密,不怕承认自己其实也害怕孤单,也希望有人能留下来……
  她唯一害怕的,是她早就被自己那些话推得很远,再也不会回头。
  快一点,再快一点…马上就要到去镇子必经之路的最后一个岔路口……
  遥音真的在那里。
  时易停住脚步。
  银河汇聚,万千星光都向她涌来。
  遥音盘腿坐在石头上,仰头看天幕。风吹乱她的发丝,萤火虫照亮她的面庞,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天。
  原来,有人只是坐在那里,就能让人觉得所有奔赴都不算徒然。
  时易一时间不敢出声,只是怔怔看着她的侧影。
  遥音转过头,眉眼依旧温柔:“这么美的晚上,我知道你会来。”
  她们就这样看着彼此眼睛里的星光,任银河流动、虫鸣起伏。
  等时易意识到自己还在人间,泪水早已布满了脸颊。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顿地说:
  “那天你问我,愿不愿意你留下;你问我,在我眼里,你是不是和别人一样,终究只是路过的人。”
  “现在,我要用我全部的真心告诉你——你不是别人。”
  “你是那个我想一直一直一起生活下去的人。不是几天,不是一个季节,是很久、很久。我想你留下来,我们一起骑着马儿去溯溪,一起带狗们去疯跑。我想你随时可以推开木屋的门,回到这里。”
  “我想你在我每一个日子里,在我的生命里,而不是只是路过。”
  “你还记得吗?那天你问我,那个带着‘心’的字是什么意思,看起来很复杂;我不曾教过你,现在我想告诉你,那是‘愛’;是要有心,才能讲得出、写得出的字。我现在站在这里,我想带着我的一颗心,告诉你——我愛你。”
  遥音擦了擦眼角,从兜里摸出一张皱皱的纸条展开,递给时易:“我早就想给你这个。”
  时易低头看,那纸条有些折痕,边缘卷起,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字:“我愛你”
  那三个字仍然很笨拙,但写得很认真、很用力。
  “你以为我现在还不知道‘愛’是什么意思吗?”遥音哽咽着,“你不告诉我,我就去问了镇上的老师。我把写法背下来了,练了好多遍。我想,你总有一天,会愿意听我说。”
  她向前走了一小步,拉起时易的手,把那张纸按在掌心里。
  “我知道你怕过,你觉得我不怕吗?可我没想过走。我会留下来,不是因为你的话说得动我,是因为我真的、真的想留下来。”
  时易一步上前,把遥音抱进怀里。
  遥音回抱住时易,泪水滴落在她的肩膀:“你说的答案,我心里都知道。我不是来找答案的。我只希望你不要再逃了。”
  “我从没怀疑过你的感情,我不是傻子。你看我的眼神,说话的方式,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我怎么会不懂?”
  “我只是难过你宁可回头逃,也不愿承认这一切是真实的。我想留下,我以为你知道。”
  “这次,你不要再躲了,好不好?”
  时易点了点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更紧地抱住她。
  遥音却忽然踮起脚,轻轻地碰了一下时易的唇。
  时易愣在原地,脑子里语言、思考、逻辑全部熄灭,但身体已经快一步先回应:低头,捧住她的脸,吻了回去。
  她终于不再克制,也不再迟疑。所有那些日复一日的思念、懊悔、忍耐、反复推开又想回头的纠结,都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风穿过树林,银河依旧横亘在头顶,虫鸣声渐渐远了,整个山谷都静了下来。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们两个,在这个夜晚终于找到了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