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嗯,早晨我去鸡舍看了一眼,已经有几只在学着走了。”
  遥音一听这话,眼睛一下就睁大了,马上放下碗:“你怎么不早说!快带我去看看!”
  时易笑了一下,没说话,拿起门边的披肩披上,推门出去。遥音几步跟上,和ash一起,跟在时易身后蹦蹦跳跳。
  离鸡舍还有很远,就能听到零星的啾啾声。她们走近时,母鸡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去理翅膀底下的孩子。
  “天哪......”遥音压低声音,眼睛几乎贴到栅栏边上,“它们也太小了...这只的毛,怎么是花的?你看它在学着啄着吃呢...”
  她像发现什么不得了的宝藏,目不转睛,嘴里一连串地说着;时易站在她旁边,本来也想看小鸡,可眼睛却没挪开她。
  遥音讲得兴致勃勃,声音轻快,一句接着一句。时易随着她点头,其实什么都没听清;最后,只记得她笑起来的时候,弯弯的眼角。
  时易站在那里,看她看得入了神。直到母鸡突然扑棱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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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之后,春光更盛了。
  遥音还是常常来。她来的时候,时易就做两人份的饭,反正不来的话也不会剩,ash这孩子很能吃。
  小鸡们一天天长大,从最初摇摇晃晃学走路的小团球,变成成群结队、满地乱跑的捣蛋鬼。
  时易带遥音给minnow刷毛,也试着教她一点点骑马。相比于骑马,遥音学写字要更认真。虽然老是抱怨手酸,但每次还是会仔细地边抄边记。
  某个晚上,时易在深夜广播里讲完了关于落基山脉里灰熊的故事后,出门靠在木头躺椅上。趁着蚊子肆虐的季节还没到,她想晒一晒月光。
  她突然想到:怎么总是遥音来找自己?
  时易躺在那里发了会儿呆。
  遥音也许没觉得什么吧。她总是那样,笑着说“我又来啦”,轻松得像只是顺路路过。
  但时易知道,这段山路并不近。
  时易罕见的失眠了。
  第二天一大早,时易找了个深一些的竹篮,铺了一层干草和一条旧毛巾。
  天还没全亮,山谷里雾气蒙蒙的,草叶上全是水珠。
  时易走到鸡舍边,小鸡们正挤在一起打瞌睡,叽叽咕咕地说着梦话。
  她挑了三只遥音最常盯着看的小鸡:一只纯黑色的,一只黄色,一只有斑点。
  按她的经验,这几个应该是女孩子:能下蛋、不会打鸣,遥音的妈妈大概不会反对。
  随后,时易又用麻袋装了满满一兜玉米面,混着豆渣、鸡蛋壳粉和一些小米。
  她招呼上rook和ash,起身往那条山路上走去。
  走到镇子附近时,时易忽然有点犹豫。她提着竹篮和麻袋,望着远处小房子们的轮廓:
  自己并不知道遥音今天会不会出门,也不知道她在路上看见自己会不会觉得突兀;更不知道这样的礼物是不是合适...
  时易在岔路口那块石头边坐下,把篮子放在膝盖上。
  这里应该是遥音上山的必经之路。如果她今天要来采药,就能遇见她。
  时易不必、也不想走进镇子里……
  风吹乱了时易的头发,她低着头,小鸡们在篮子里叽叽啾啾叫着,拱来拱去。
  时易用指尖轻轻按住它们的背,不让它们跳出来。她会接受这些小鸡吗?
  过了不知道多久,听见山路那边传来脚步声。时易抬起头望。
  遥音的声音如约而至,落进耳朵里,带着惊喜:“你怎么在这儿!”
  还是那条泛白的裙子,采药的篮子尚且空空。她一边喘着气,一边笑着跑近了几步。
  时易小声说:“我今天来等你。”
  她把篮子一抬,里面的小鸡就叽叽叫了一声。
  遥音看见了,眼睛一下亮起来:“这是...送给我的?”
  时易点了点头,把篮子递过去。
  “我这边小鸡孵得太多了,养不过来。”时易说,“我想着你要是喜欢,就先带回家养一段时间。”
  遥音接过篮子,欢喜地盯着里面的小鸡看,顾不得抬头看时易。
  但没过几秒,她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收敛了笑容,垂下眼睛:“可是...我家不常养东西。也不一定有东西喂她们...我怕我妈不让...”
  时易连忙解释道:“这几只都是母鸡,能下蛋卖钱的。她们现在也长大些了,不怎么需要照顾了。养在院子里就可以。等她们再大一点,很快就会开始下蛋。”
  她拍了拍身边的麻袋:“小鸡吃的东西,我也装了一些,够她们吃一阵子。要是没了就来跟我说,我再给你装。”
  遥音还想说什么,时易补了一句:“反正我那边还有的是,根本吃不完。”
  遥音抿了抿嘴角,没再拒绝,把篮子抱得更紧了些,像是终于安心了。
  她们并排走着。遥音突然有点犯难似的皱了下眉:“…我该怎么跟我妈解释这些小鸡是哪儿来的?”
  时易想了想,故意说得漫不经心:“你就说山上认识了个朋友,送的。”
  遥音抬头看她一眼,嘴角动了动:“哪那么容易糊弄。”
  时易笑了一下:“那就说你走山路遇上个野人,非说这些小鸡跟你有缘,还硬往你篮子里塞。”
  遥音忍不住笑出声来,抱着篮子的手晃了晃,小鸡在里面啾啾地叫着。
  “行,那就这么说。”她嘴角还挂着笑,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为什么一直住在山上?”
  时易本来想像平常那样打个哈哈过去,但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心里突然有点松动,一些话就这样流出来。
  “因为我不喜欢和大多数人相处。”
  时易停了停,又忍不住接着说:“小时候,整个教育...或者说,我以之为榜样的大人、老师们,她们一直在教孩子们,怎么比、怎么抢、怎么赢。她们说是为了我好,让我将来过得好一点。”
  “可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从来没有人教过孩子们,怎么爱...怎么好好对人。孩子们只学会了争,学会了怕自己落后,怕别人比自己强一点。”
  时易说得很慢,遥音听得很认真。
  “久了,人心里就生出一种恨。不是吵架翻脸那种恨,就是那种...看谁多点东西就不高兴,看别人第一眼就想着比;看别人走得高一点,就想把她拽下来一起难过。”
  “你对她好,她觉得你别有用心;你帮助她,她却恨你有这样的能力。”
  遥音没有出声,若有所思的样子。
  时易继续说:“有时候你想去对别人好、去爱,可是根本没用。这个世界不是为了爱而准备的。”
  “我小时候,以为爱就好了、真诚就好了。但我后来发现…世界喜欢人去恨。世界喜欢挑拨人去把精力消耗在互相恨、互相斗上。我有时候又觉得可笑又可悲...多少人就这样在别人制定的规则里,靠恨来满足自己,这样恨了一辈子。”
  “有些规则那么可笑…一张试卷就能决定一个人合不合格,性别就能决定一个母亲是否爱孩子,肤色就能决定一个人会不会被尊重……”
  “人们制定那些规则,趋之若鹜地去恨‘不符合规则的人’,像鲨鱼闻到了血……”
  “后来我受不了了,我觉得我前所未有地累…我没办法再和人相处了。”
  说完这些,时易大口喘着气。
  遥音没有立刻回应。她在风里站了一会儿,低着头,像是在很用力地想。
  “你说的那些…有一些很大的话,我没完全听懂,”遥音终于开口,声音轻轻的,“但我知道你说得对。”
  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小鸡,又抬起眼:“我有时候也在想……人怎么这么复杂呢。你的羊就是吃草、跑着玩、护孩子;鸡就护窝、找虫子。可人不一样。明明也都是自然里生出来的,怎么反而越活越绕呢?”
  她瘪了瘪嘴角,眼睛有点泛红:“你能想到这些…你以前一定活得很累吧。”
  她走近了一步,靠得很近,像是要听时易有没有继续说话。
  时易没有办法说下去,只好沉默着。
  遥音抬起眼睛看着时易,小声说:“你现在一个人住在这儿,我也来和你玩,是不是...觉得好一点了?”
  时易点点头,她就又笑了:“那挺好的。”
  她低头摸了摸篮子里的小鸡,小声嘟囔一句:“那以后,我多来陪你,让你再开心点。”
  第8章
  入夏了,山雨说来就来。
  这天一早就闷闷的。鸡们没什么活力,恹恹地在离鸡窝不远的地方徘徊啄食。羊和马儿三五成群散在不远处的草地上。
  时易也不想干活。她简单收拾完必做的事情,就泡了一杯茶、躺在木椅上歇下了。两只狗早已在她脚下睡昏了头。
  这样差的天气,遥音应该不会上山了。想到这里,她呷了一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