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抱着沈绛,她很快进入梦乡。
  有人却在煎熬。
  女性美好柔软的身躯,隔着薄薄一层布料,温度灼人。
  上一次和人睡在同一张床上贴得这么近,是多久以前?
  忘了。
  沈绛下意识逃避这个问题。
  似乎已经很久。
  久到她都快要忘记,自己其实是喜欢女人的。
  那是她为自己设下的精神囚笼,永远的禁区。
  困倦不已的大脑迟迟无法进入休眠状态,趁人睡熟,沈绛尝试过悄悄抽身,但每次用不了多久,睡熟的人便会无意识地再次贴上来。
  如此反复几回,她已经睡到大床最边缘的位置,退无可退。
  沈绛彻底没了脾气。
  次日清晨,陆今遥醒来的时候伸手往旁伸手一摸,被窝里另一侧早已没了温度。
  陆今遥坐起来,唤了一声沈绛的名字,无人应答。
  没两分钟,门外传来有人靠近的脚步。
  阿姨推门进来,笑吟吟地和她说话:“陆小姐今天起得真早,现在才刚刚八点呢。早餐准备了绿豆百合粥和三明治,我扶您起床洗漱?”
  陆今遥也没去想阿姨为什么知道自己醒了。她在意的是另一件事:“赵姨,姐姐她——”
  阿姨领会到她的意思:“沈小姐啊,她一早出门去律所了,说是今天工作很忙。”
  “她让您有需求告诉我,或者打她电话。”
  沈绛确实一早就出门了。
  这个早,可以再往前推两小时,实际阿姨六点半到的时候,沈绛就已经衣物齐整地坐在岛台边喝咖啡,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憔悴。
  陆今遥将剩下没说完的话,咽回肚子里。
  她想了想,告知阿姨自己想再睡会儿。
  房门再次关闭。
  等四下阒静,转头,她重新蜷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被子里。
  这是沈绛的床,沈绛的被子,到处都是沈绛的味道。
  陆今遥像个成瘾的人,将这气味深深吸进肺里。
  这一瞬间,她生出种奇怪的餍足感。
  困意来得很快。
  大脑意识最后模糊的一刻,她还在想,沈绛比自己这段时间用过的任何安神药物都要管用。
  这一觉她又睡了两小时,是饿醒的。空空如也的胃终于有了想要进食的欲望,陆今遥在阿姨的帮助下,吃了一块三明治搭配热牛奶。
  昨晚那一觉睡得太好,以至整个白天,她少有的没困意。
  “阿姨,今天出太阳了吗?”陆今遥坐在客厅里听电视响,眼前黑蒙蒙一片。
  “没呢,在下雨,从昨晚下到现在一直没停。”
  陆今遥有些意外。
  她走到阳台上凝神听,果然听见窗外传来细微的雨声。
  陆今遥开始回忆,记忆中,这座城市下雨的模样。
  才两天,她已经开始厌烦没有光的世界。
  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需要人帮,她突然之间就成了只能依附他人生存的可怜虫。
  莫名的,一股突如其来的自我厌恶情绪油然而生,浓烈至极。
  陆今遥用求生意志与疯狂反扑的负面情绪做对抗,良久,勉强占据一丝上风。
  指甲嵌进掌心肉,留下一道道红印。
  女孩这时回头,声音莫名哑了一个度,微微发抖:“阿姨,你能帮我吗?我想熟悉一下这个家。”
  *
  被黑色填满的时间,空白且漫长。
  陆今遥努力适应,想要做到至少基本自理。
  但事实是,十分困难。
  乍一下失去视觉,她连走路时的身体平衡都要控制得小心翼翼,独自在家里行走的事情无法一蹴而就。
  沈绛晚上到家后,阿姨就尽职尽责地开始汇报:“陆小姐今天特别有精神,拉着我陪她熟悉家里的格局布置,整个下午都没闲着。晚上胃口也不错,吃过饭还喝了半碗汤……”
  “就是情绪不太好。”她面露愁色。
  沈绛安静听完,一如既往冲阿姨笑着点头:“没事的,我去看看,辛苦赵姨。”
  很多事情,沈绛没过问,不代表不知道。
  比如陆今遥今天什么时间,都做了些什么。
  家里的监控画面,她闲暇时都会点开看。
  最开始是出于防范,以免陆今遥想不开躲在房间里做出一些极端事情,但眼下又有了新的用处。
  至少通过对方这一天的行为轨迹沈绛看出来,有人又开始犯犟了。
  她倾身来到女孩面前,蹲下:“阿姨说你今天在练习区域性活动。”
  “噗呲”两下,浓郁的药香散满房间。
  她握着喷雾式药剂,掌心落在陆今遥皙白的小腿上,一下下轻揉。少了脂肪作为缓冲,瓷白的肌肤被磕到碰到,经常是一片青紫,瞧着吓人。
  没等来陆今遥接话,沈绛慢条斯理,像只在与人闲话家常:“不满意吗?”
  “是不满意现在的生活状态,还是不满意自己没法做好?”
  提问精准,有人开始松动。倏尔,头顶传来低声回答:“都有。”
  沈绛揉按的动作顿住。她盖好手中的喷剂,突然起身,语气没什么起伏变化,却多出几分明显的淡冷疏离:“站起来。”
  陆今遥似乎被吓住。
  尚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动作就已经先大脑一步,听从指挥站起来。
  她不明白,从来对自己温柔包容的年长者为何忽然像变了个人。
  她有些慌乱,又觉得委屈生气。
  沈绛凭什么突然凶她?
  下一瞬,眼前黑影晃过。
  陆今遥听见沈绛走远的脚步,最终停在一个固定的方向。对方不带任何情绪地说话声传来,自带冷感:“次卧的房间格局没变动过,你脑海里应该有张图,现在我在门口,你自己走过来找我。”
  话音落地,站在书桌旁边的人依旧傻愣着,没有任何反应。
  沈绛抱住肩膀,等了两秒:“能做到吗?陆今遥。”她凝着那道削瘦的人影,眸色深深,“回答我。”
  陆今遥听见她沉下去的语气,这种被人直呼大名的感觉……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握紧:“可以。”
  从书桌旁边走到房间门口,需要拐开几个障碍物,其实不算远,难就难在如何辨对方向。
  而陆今遥今天所有的沮丧和较劲,都来自于这。
  沈绛作为旁观者,看得透彻。
  她让陆今遥当着自己的面再来一遍,然后,重蹈覆辙。
  果不其然,人又走偏了。
  “错了,这边。”
  “偏了。”
  “不对——”
  沈绛不厌其烦地推翻,又再纠正。
  科学家曾经做过实验,大部分正常人蒙上双眼去走一条直线,最后都会偏离终点。
  人呢,越是急切地想要证明,就越无法做到。
  实际上陆今遥对于方向的辨别能力并不弱,但她总在质疑,推翻,于是被自己困住,原地打转。
  像绝望的囚鸟,飞不出亲手打造的牢笼。
  沈绛养过狗,这些年也见过各种各样的实习新人,她知道训狗和驭人其实有相通之处。
  看似柔弱的陆今遥,内里烈性执拗,她往自己心口压了一团浓烈的火,这团火里藏着对命运怨,对生活的恨,对未来的惧,还有对自己的强烈不满。
  稍有不慎,压抑的火焰便会将一切吞噬,焚烧干净。
  包括她自己。
  这样的人被打垮在地,不是你让着,哄着,就能重新站起来的。
  你要帮她,就得比她更强硬——
  将这根弹簧死死压到底。
  又要适当柔软——
  触底之后缓缓松手,不至于被骤生的反骨所伤到。
  这样,她反而会感激。
  动物如此,人亦如是。
  陆今遥刚上好药的小腿,又添上了新伤。
  沈绛别开眼,有意不去看对方一路磕磕碰碰,将漠视进行到底。
  她催促着:“继续。”
  五分钟的时间,像是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
  陆今遥终于来到既定的终点。
  她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咬紧牙关,朝前迈出最后两步。
  陆今遥甚至都已经想好,该怎样回应沈绛的冷言冷语。不是低头服软,也不会摇尾乞怜,她——
  乱七八糟的念头戛然而止。身体,突然跌进一个满是温度的怀抱。
  自己那一步尚未迈出……所以,是沈绛在朝她走近。
  陆今遥茫然地抬起头,眼底漫开的乖戾情绪尚未来得及散去。
  “这不是做得很好吗?”
  沈绛抱住她,声音落在耳畔。
  女孩愣了一下。
  重新注入温度的嗓音低柔,带上了笑,在夸她:“很棒。”
  初始时的冷漠与凌厉,被温柔重新覆盖。
  沈绛语速缓缓:“现在你知道了,这些事情并不是那么难做到,其实都可以解决。慢慢来,不要老是和自己较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