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那些纸条从很久前便堆在那里了,他并没有怎么关注过。
  想来大概也是各种无厘头得只能逗笑她自己的笑话和一遍遍抄写的只有她会认真相信的童话。
  但他顿了几秒,还是捡了起来。
  那上面并不是笑话和童话,而是平静的茫然的呢喃。
  【很抱歉,修治哥哥,之前骗了你。我并不是为了你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我是因为会被爱的错觉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不是据说死掉的人会变成鬼魂回来吗?假如我死掉了的话,想要说的话大概是,今天是我们分别的第一天,我很想你吧。
  虽然其实我不想回来,不过我还是会想的。】
  【好痛啊,下一次失去的是什么呢?我难道不是可以失去的都已经没有了吗?】
  【再坚持一下,还可以再坚持一下的。要努力的活下去啊。】
  薄暮的阳光透过昏暗的云层,在纸张上铺出一层奄奄一息的浅金,柔软的色调中,干净整齐的字迹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一张张地在黄昏中轻声絮语。
  细碎的尘埃在光线中清晰无比,静谧的阳光充斥着整个走廊,某一瞬间仿佛被时光停滞。
  津岛修治垂眸看了半响,收起了信纸,看向窗外。
  阳光已经渐渐地沉入了云层里,夜晚又不知不觉地到来了。
  树叶随着逐渐凉下的天气开始变黄落下,层层叠叠地淹没了夏日的尾声。
  秋天到了。
  4
  在津岛修治离开津岛家那年的夏天,他最后一次去了津岛弥奈子的墓前。
  远远地,他看见了姑母。
  说不清是意外还是意料之中,他停了下来,隔着几排墓碑看着那个茫然地站在秋风中的和服女子。
  姿态冷淡得就好像一直以来的旁观。
  旁观地看着和他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在幻想中的世界里挣扎又清醒,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旁观地看着和他相似却又不同的那个孩子飞蛾扑火般为了虚假的爱燃烧了自己。
  没由来地他想起津岛弥奈子邀请他时的样子。
  那时她充满期待地坐直身,眼眸亮晶晶地盯着他,蓬松的棕栗色卷发随着她的动作披散下来,像是什么毛茸茸的小动物。
  明明不是什么很笨的家伙,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地一次次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像走向阳光一样走向虚假的爱中呢。
  “阿椿……”女子茫然地声音落在他耳中,他抬起头,看见她弯下身抱住了那块小小的墓碑。
  就像那时的弥奈子弯下身抱住了他。
  人与其说是爱着具体的人,不如说是爱着自身幻觉的投射,不是这样吗?
  他目送着女子游魂般慢慢离开,走到了墓碑前,垂眸看着它。
  “要知道人类是怎么样的,才能明白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吧?所以去观察吧,哪怕是黑暗的那一部分也好。”那时的弥奈子是这样说的。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放弃说“我们”和“请爱我”了呢?
  请放弃我,然后继续去更远的未来。
  她是想说这个吧。
  津岛修治看了墓碑很久很久,退了半步,轻轻说,“弥奈子,再见。”
  他看见女孩弯起眸对他挥了挥手,告别的姿势。
  阳光慢慢坠入云层,黑暗安静地淹没了坟墓,也淹没了她明亮的温暖的鸢色眸子。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转身向日落的方向走去。
  5
  酒吧里,已经名为太宰治的少年懒懒地戳着面前酒杯里的冰块,拖长声音道,“诶诶,我可是很讨人喜欢的哦。”
  他转过头理直气壮地向好友求证,“你说是不是,织田作?”
  织田作之助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太宰确实看上去很像是讨女孩子喜欢的类型。”
  “那明明是靠脸骗人吧。”坂口安吾吐槽。
  “什么话啊安吾,”太宰治不满地抗议,“我可是有一个全世界最喜欢我的人诶。”
  织田作之助犹疑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问,“是之前提过的妹妹吗?”
  “太宰还有妹妹?”坂口安吾扶了扶眼镜,有些难以置信。
  “是叫作弥奈子的非常可爱的孩子哦。”太宰治垂炫耀似的地拖长了声音,眼神却没什么温度。他指尖动了动,摸到了口袋里的木雕,慢慢垂下眸。
  好像是从那个时候忽然意识到的。
  在弥奈子刚刚醒来,在黑暗中面色苍白地望着虚无,看上去好像下一秒就会碎掉的那个时候。
  已经失去色彩的蝴蝶就不再会让人有温暖的错觉了。
  他这样想着,却看见面色苍白地女微笑起来,递给他花朵。
  已经干枯却仍然色彩鲜艳的花朵。
  于是他意识到,弥奈子不是蝴蝶,是黑暗中拼命绽放光芒却最终无声枯萎的花。
  织田作之助和坂口安吾对视一眼,有些困惑。
  “■■■?”
  “太宰,可以再说一遍吗?”坂口安吾推推眼镜,意识到了什么。
  太宰治抬起眸虚假地笑起来,眸底却毫无温度,“是秘密哦。”
  “你的话,一定会有遇到很好的朋友,在酒吧里和别人干杯的那天的,所以去寻找吧。”
  “如果可以,我想将我所有的好运和生命都给你,以换取你喜乐安康,长命百岁。请相信我如此爱你,修治哥哥。”
  弥奈子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来,噩梦一样缠绕着他。
  他知道自己会在她折断的地方继续生长下去。
  因为那是【愿望】。
  第5章
  1
  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是熟悉的黑暗。
  如同深冬泡在温水里,我感到了令人安心的温暖,让我几乎想要蜷缩起来沉沉睡去,以忘记那些绝望的凛然冰寒。
  我熟悉那种令人眷恋的温度。
  遥远的记忆一点点回到了我的脑海里,我慢慢地从柔软的温度中清醒过来,然后下意识地握住了自己的脐带,再一次面临了曾经的选择。
  一片死寂中,我只听见自己微弱的心跳。
  要杀死自己,结束这一切吗?
  我茫然地问自己。
  毕竟我已经知道了,生命是怎样的存在。
  上一世的记忆在我的脑海中回转着,我想起姑母*抚摸我的脑袋时带着香气的温度,想起轻轻柔柔的流淌在阳光里的叙述,想起温暖的充盈在血液里的光线,想起修治哥哥鸢色的瞳眸倒印出我的样子。
  可我紧接着也想起更多的一切,瓷器破裂的脆响伴随着血液滚落,那些尖锐的哀鸣,无声的凋落,拼命地哀嚎着却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只能安静地微笑着死去的绝望。
  死亡是水溶于水,我想起我曾经读到过的句子。
  那是童话般温柔的观点,死亡是唯一让无法逃离的痛苦彻底消逝的办法。
  我正是凭借着那样的渴望,那样的解脱的渴望才平静地坚持了下去,就像是疲惫已久后面对即将到来的漫长的假期。
  可是我没有死去,我的生命又一次开始,像一场冗长的无法结束的噩梦。
  而我已不想再继续下去。
  想要从这一切中逃跑的冲动再一次淹没了我,我将脐带缠绕上脖子,一点点收紧了力道。
  窒息的痛苦和活下去的生命本能在血液里跳动着,哀鸣着,试图阻止我。
  我安静地闭上了眼睛,忽然想要哭泣,却无论如何也流不出眼泪。
  在那样的寂静中,我听到了另一道心跳。
  轻柔的,坚定的,好像整个世界在这个瞬间只剩下我们。
  苍蓝色的光点萤火虫般飞舞着,充盈了整个世界,又慢慢渗入了我的身体,像是一个拥抱。
  我重新感受到温度,柔软温暖得像是鲜花盛开的春日。
  某一瞬间我产生了我并非如此孤独的温暖错觉。
  修治哥哥那个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感受呢?
  我怔怔地想着,不知为什么松开了手。
  2
  我于是再次安然地出生了。
  连自己也很难解释为什么放弃了以死亡逃离。
  如果说第一世是出于会被爱,会有一个人期待着我的存在的错觉而选择活下去,那么这次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被寄予的期待吗?
  我转过头,看向身侧摇着拳头哇哇大哭的婴儿,那个和我一母同胞的孩子。
  我只来得及看这个和我流着同样的血液的生命一眼,他就被抱走了。
  所有人都在念叨着“神子”和“六眼”,氛围狂热得如同煮沸了的水。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注意到我。
  不祥的,不该出现的双子,早该死去的存在。
  我听见他们这样称呼我又一次不被期待的生命。
  是和津岛家一样糟糕的存在呢。
  在我这样平静地感慨着时,被抱走的那个孩子忽然停住了哭泣,转头看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