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卢植面不改色,将奏疏另置一旁。
  这些诸侯打仗的时候也没问过朝廷意见,如今打完了,才想起来告诉朝廷一声。
  他管不了,也不打算管,任由这些人去吧。
  文书越来越少,卢植偶有咳嗽,便以袖掩口,待气息平复,又继续伏案疾书。
  刘协忽从医书中抬头:”太傅近日咳血,可是肺热所致?朕观《素问》有云……”
  ”老臣贱躯,不足挂齿。”卢植抬头微笑,手上朱笔动作不断,在奏疏上划出一道凌厉的斜杠。
  “有一人刘备,自称汉室宗亲,前来拜见朕,他是老师学生,朕不知该如何办。”刘协托着腮,苦恼道。
  “按照辈分,他还是朕的皇叔。”
  卢植想起这回事,刘备前几日也来拜见过他,欲要把汉室宗亲这个身份在天子这过个明路。毕竟天下的汉室宗亲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只有从天子这儿过了明路的才能算是真汉室宗亲。
  只是卢植身居高位,直言拒绝了刘备想找他行方便的心思。
  ”此事交于宗正即可……”正说着话,卢植忽然就栽倒在地。
  “太傅!”刘协打翻桌案,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奔到卢植身侧。
  第四日。
  卢植再睁眼时,已是次日晌午。
  眼皮似有千钧重,药气熏得满室苦涩。他试着抬臂,却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心下顿时沉了沉。
  “太傅。”
  不多时,刘协连朝服都未及更换,跌跌撞撞扑到榻前,泪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
  “恕臣无礼,不能给陛下行礼。”卢植嘴唇惨白,有气无力道。
  刘协哭诉:“朕还以为太傅也不要朕了。”
  卢植勉强提起力气,抬手抚摸刘协搭在他身上的胳膊。
  “老臣就在此处,哪里也没去。”
  刘协好歹学了两年医术,能看出卢植现在没有力气,哭了一会就止住了哭声,亲手端着药碗给卢植喂药汤。
  卢植心知药汤对自己无用,却不忍辜负天子心意,勉强一口口将药汤咽下。
  在刘协转身之时,卢植提起力气拉住刘协衣角。
  “太傅?”刘协小心翼翼询问。
  卢植咳嗽一声,神情悲哀道:“臣有一言,不吐不快。”
  刘协转过身,坐在卢植床边:“太傅请讲。”
  卢植深吸一口气,每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挤出来的,一字一句道:“大汉之失,非陛下之过。陛下虽名为天子,却没有一日掌过帝王权柄。”
  “大汉若亡,罪在桓、灵二帝,罪在乱臣贼子,非陛下之错。若有一日,陛下做不了天子,九泉之下,列祖列宗亦不会怪罪陛下。”
  卢植声音哽咽。
  他知道刘协有多胆小怕死,刘协从来不是能三复大汉的明主。
  若真到了那一日,苟且偷生就苟且偷生吧。
  这话说得诛心,刘协霎时面如土色。他踉跄后退,连珠冠歪了都顾不上扶:“朕不知太傅意思……朕先回宫了……太傅不会有事,朕也不会有事……”
  话音未落,人已逃也似地冲出房门。
  卢植沉默望着晃动的门帘,轻轻一声叹息。
  或许有朝一日,刘协终究能明白他的意思。
  卢植不希望有那么一日,可往往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才是最有可能的结果。
  陈昭想当皇帝,袁术、曹操、公孙瓒,又哪个不想当皇帝?
  天下之事,何曾由得了人,天子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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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晚了不止一点,心虚,但是今天字数多几百字嘛……依然评论前一百五发小红包
  第150章
  太傅素来康健,此番虽病势汹汹,若以珍药调养,未必不能痊愈。”太医令诊过脉象,留下句模棱两可的话,又开了一纸药方,便捋着胡须告退。
  老仆卢诚捧着新煎的药汤,小心翼翼地喂到主人唇边:”郎君向来体健,连风寒都少染。这回定是操劳过度,耗了气血。好生将养些时日,必能再生龙活虎。”
  卢植苍白的嘴角微微抽动,却不接话。
  太医令未必诊不出,或许只是不敢说破罢了。
  “卢诚,待我去后,你便回涿郡老家,陪着夫人罢。”卢植声音轻得像窗外的暮色。
  ”郎君怎说这等晦气话!”卢诚手一抖,药汤险些泼洒。
  ”支窗。”卢植闷咳着打断他,”满屋药气,闷得慌。”
  开窗后,屋内苦涩气味渐渐随风散出。
  天色已经不早了,卧房的窗正对床榻,支起的雕花木窗外,最后一抹残阳正斜斜地照进来。
  卢植半倚在床上,浑浊的眸子痴痴望着夕阳落下,眼皮干涩,依旧舍不得移开视线。
  一只孤鸟从院子上空掠过,翅尖挑起流霞,倏忽没入远方苍茫,带走了最后一抹赤光。
  直到夕阳一点都看不见了,卢植才移开视线,哑着嗓子命婢女去书房将他案头那张素笺取来。
  夜渐渐深,卢植挥退下仆,躺在床上,颤巍巍将塞在枕下的素笺展开。
  洛阳周遭祸患
  关中大旱缺粮
  关中瘟疫
  开春粮种……
  洛阳周遭贼匪已经除去了。荆州益州送来的粮草,存在国库中一批,留作明岁种粮,另一批也已分发至各处,想来还能再撑些时日。瘟疫之事,他命人将陈昭送来的那几卷长生之术摘抄至各地,又请华佗张仲景等名医坐镇……只是依旧在死人。
  卢植支着身子望向窗外,但见夜色如墨,星子却亮得扎眼。一弯残月斜挂天边,冷清清地照着太傅府的飞檐。忽听得院中老槐树上”咕咕”两声,似是夜枭振翅,沙哑的鸣叫撕破了寂静。
  他忽然想起年轻时在涿郡讲学,夜读《春秋》至”鸱鸮鸱鸮,既取我子”之句,窗外也是这般枭啼。那时的大汉虽已露衰相,终究还撑着煌煌天朝的体面。谁曾想三十年后,竟已有了亡国之相。
  只是他比不上一城复齐国的田单,更比不上二复大汉的光武皇帝。
  更漏滴尽三更时,卢植的眼皮渐渐沉了下去。枯瘦的手指在被上最后抓挠了一下,终究没能再攥住什么。
  “生时为大汉之民……死时为大汉之臣。卢植一世,不负大汉……”
  这是一道很轻很轻的声音,气若游丝的呢喃,刚出口便被夜风吹散了。天知地知他知,或许再无第二人听见。
  一只干枯苍老的手无力垂落在床边。
  人力有时尽,天命不可违。他拼尽全力,可含笑而终。
  窗外忽起一阵怪风,将案头油灯吹得明明灭灭。守夜的卢诚猛然惊醒,入内室要给卢植盖紧被褥,却见主人面容安详,嘴角竟噙着三分笑意。
  仿佛只是做了一个再无需他日夜为大汉操劳的美梦。
  ”郎君?”老仆颤声轻唤,伸手去探鼻息,指尖却触到一片冰凉。
  恰在此时,未央宫方向传来四更鼓声。那”咚咚”的闷响穿透夜色,惊得院中老槐树上栖息的夜枭振翅而起,在卢府上空盘旋三圈,终是向着北邙山方向飞去,消失在沉沉暮霭之中。
  已经是次日了。
  从吕布凯旋归来,关中匪患平定,至今日,是第五日。
  东方既白,第一缕晨光爬上窗棂时,照见的已是灵床素帷。
  少年天子狼狈奔跑,身上衣冠歪歪斜斜,一串宦官婢女跟在身后,愣是追不上勤于锻炼的天子。
  刘协跑入卢府,见卢植躺在白布之上,恍若雷劈,哭喊着扑到床边。
  灵床上卢植面容安详,仿佛只是小憩。刘协却觉得天旋地转——祖母莫名其妙死后青白的脸、皇兄咽气时的铁锈味、何太后被杀后那一地的血,全都翻涌上来。他哆嗦着去摸老臣的手,触到的却是刺骨的凉,比冬日的雪还要冷上三分。
  他的老师,和他的祖母、嫡母、兄长一样,也死了!
  “太傅昨日还说你就在此处,哪里也不去,为何今日就要丢下朕?”
  “朕不当皇帝了……太傅带朕离开皇宫吧……”
  刘协恐慌扒着卢植,手指死死攥着白布,浑身颤抖,谁都拉不开他。
  他太害怕了。仿佛自从他记事开始,就是抚养他的董太皇太后被软禁,而后莫名其妙就死了。再之后,是兄长被杀了,何太后也被杀了……董卓处(qdmv)处欺负他,似乎一不顺心就会再杀了他……
  只有遇到卢植之后,刘协才有一点安全感,太傅是他的老师,太傅会保护他,太傅不会让其他人欺负他。
  卢太傅那么好,教他读医书,一心只想让他安乐,比他父皇好一万倍。
  一定是因为昨日太傅问他话,他跑了,太傅才不要他了。刘协握着卢植冰凉的手,泪如雨下。
  “朕听话……老师你别扔下我……”
  直到哭哑了嗓子,刘协才呆呆站在卢植灵床前,知道他哭得再厉害,太傅也不会掏出帕子哄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