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铜镜悬在楠木妆台上,梳篦整整齐齐地摆在一旁,香炉里新点了沉香,烟丝缭绕,香气温和。
  沈念之坐在妆台前,披着那条雪狐毛的披风,未束的乌发披散下来,墨玉一般垂在肩头,映着她雪色的里衣,显得格外慵懒。
  沈忆秋跪坐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理着她的青丝,动作轻缓得像怕惊着一只白鸟。
  她握着梳子的手指纤细白净,眼神专注,一丝一缕都不敢用力。
  “姐姐在青州这些日子,可有受风寒?”她忽然问道,语声轻得像打湿的绵花。
  “倒也没。”沈念之看着镜中的自己,微微偏了偏头,“只是路上雨水多,鞋袜湿了几回,回来总算换了气候。”
  沈忆秋轻轻一笑,道:“听霜杏说姐姐回来的时候身上还带了伤,吓了我一跳。”
  沈念之挑了挑眉,笑了笑:“那点小擦伤算什么?我这人命大,活得比谁都硬,你没听过那句话吗?祸害遗万年,我这恶名也能保我不死。”
  “姐姐别这么说。”沈忆秋低声轻斥一句,像是有些不忍,过了片刻才继续柔声说道,“这几日京中也不太平。宫里出事之后,宫门关得紧,我还是从梁贵妃那里听来的些零碎话……如今陆贵妃在宫中最得圣心,殿下也时常要避其锋芒。”
  “哦?”沈念之淡淡地应了一声,似漫不经心。
  沈忆秋继续道:“听说圣上近日身子越发不济了,连早朝都省了好几次……太医院束手无策,他便寻了些法子,那些道士也是陆贵妃早年认识的,说是能炼丹养身。”
  沈念之闻言,手指在妆台上一顿。
  “道士?”她慢慢转头,看着镜中自己眼神一寸寸变深,“谁引进来的?”
  “就是陆贵妃……听说是她从道观里请来的旧识,似乎还入过世家,是那种懂医术又晓养生的高人。”
  沈忆秋一边说,一边为她将鬓边余发挽起,用一根细玉簪固定住,动作依旧娴熟温柔。
  沈念之却盯着镜中那张艳色天成的脸,一时间没说话。
  她的目光掠过自己耳边的玉坠,定在那点被晨光映得发亮的金饰上,沉静中透着警觉。
  陆贵妃、圣上、丹药、道士,她脑海里慢慢理起线索,一条线从深宫伸出,牵连着陆家,牵连着齐王,也许还牵连着某个藏在暗处的手。
  圣上年事渐高,太子未定,而此时,最宠的妃子引道士入宫,说能延年益寿。
  她倏地觉得背脊一阵发凉。
  青州一事,定是有人想害沈家,现在知道陆家必然卷入其中,还是要告诉爹爹的好。
  沈忆秋替她梳妆完毕,沈念之站起来,看着她。
  她忽然开口,语气淡极:“朝中无人反对?阿爷也没有吗?”
  第39章 “今后——有你求着我的时……
  “不知道阿爷提没提过,但太医院有人提过,御医崔大人说那丹药成分不明,但没几日就被调出了宫。”沈忆秋迟疑了一下,又道,“好像……还贬去了南山药庐。”
  “呵。”沈念之垂下眼,轻轻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看来陆家动手比我想的还快些。”
  她语气平静,像是说一件旁人不相干的小事,眼神却在镜中渐渐沉了几分。
  沈念之仍坐在妆台前,手指微曲,轻轻拨了拨垂落的一缕鬓发,眼神却一寸寸沉下去。
  转眸唤道:
  “霜杏。”
  霜杏刚提了热水回来,闻声立刻应下,将铜盆安稳搁在一旁,快步走到沈念之前。
  “去一趟大理寺,”沈念之声音不高,却分外清晰,“告诉他:圣上近来沉迷丹药,服食之人是陆贵妃引入的外道,宫中局势未稳,事不宜迟。”
  霜杏心下一凛,却不多问,“奴婢晓得了。”
  沈念之看她一眼,淡声道:“他虽贵为大理寺,朝中事一清二楚,但宫里这点风吹草动,他一个外男未必能听得真切。”
  “你记住,不必添油加醋,只将我说的每一句,清清楚楚地传过去。”
  霜杏颔首应是,裹了斗篷匆匆而去。
  屋内只剩她与沈忆秋二人。
  沈忆秋站在窗下,仍有些怔怔地望着霜杏离开的方向,似乎还沉在刚才的话中,不敢出声打扰。
  沈念之却突然站起身来,伸手将狐毛披风拢紧,走到窗前。
  阳光薄得很,淡淡洒在廊下,一道影子斜斜拉到她脚边。
  她望着窗外半晌,唇角忽然弯起,笑着轻声唤道:
  “忆秋,忆秋。”
  沈忆秋回头,“姐姐?”
  沈念之偏过头来,眸光明亮,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轻快:“或许没多少时日,我们会想念今日的秋风。”
  “天气难得不错——”她将衣襟系紧,转身朝外走去,“你上街陪我走走吧。”
  沈忆秋一怔,随即眼眸一亮,唇边露出温柔的笑意,像是初雪落入掌心,轻盈无声,心底却满满的。
  “好。”
  她快步追了上去,步子不紧不慢,始终与沈念之并肩而行。
  朱门渐远,石阶落霜。
  京中难得好天,虽已入九月末,街头却无风也无尘,阳光落在青砖白墙上,照得人睁不开眼。
  沈念之执着一柄浅青缂丝团扇,懒懒地半遮住面容,步子不疾不徐,走在街上仿若画中人物。沈忆秋则规规矩矩地跟在她身侧,手中拿着一只羊脂白玉的手炉,隔着薄薄香帕,悄悄递过去:“姐姐暖着点,方才早起天凉。”
  沈念之接过来,一边走,一边转头打量着街边。
  她原本是想去平昌坊,那儿虽热闹,却也最容易听见消息。但转念一想,带着沈忆秋进那种花楼茶馆,总归有些不合适。
  再者,这丫
  头一副乖巧模样,见不得场子大,耳根子还软,哪扛得住那种地方的舌头挑拨。
  便只挑了这处静些的街角书肆。
  书肆临街而建,门口悬着一块白地黑字的招牌,写着清言阁三字。门口立着小童在招呼客人,见是晋国公府的人来了,连忙将人迎入二楼靠窗一席。
  午后日头正好,窗边落下几片黄叶,茶汤热气氤氲,一切恰到好处。
  只可惜书肆里那位讲书先生,声调温吞得紧。
  “……当年赵王以十万兵马围困燕都,然使节未出三日,燕相苏子已献灭国之策……此事,见于《东华纪略》卷十二……”
  沈念之撑着下巴,眸光半阖,听着那人念书,听得昏昏欲睡。
  “姐姐……”沈忆秋轻轻在她耳边唤了一声,“若是无趣,咱们换处地方罢?”
  “唔。”沈念之抬起眼来,懒懒地“嗯”了一声,“倒也不是无趣,是这位苏子说了半个时辰还不灭国,唬人倒是挺会。”
  她说得轻巧,扇子一转,正欲起身,却忽然听得楼下一声招呼:
  “沈娘子?”
  沈念之眸光一顿,循声望去,只见一位束青巾、着青衫的文士正立于楼梯口,神情颇为讶异。
  那人不高不瘦,生得眉目清俊,是她少时在学馆听课时的同窗,名唤周远昀,父为翰林编修,素与沈家倒是多有往来。
  “果然是你。”周远昀快步登上楼来,朝她作揖一礼,笑道:“一别数年,沈娘子还是这般风采。”
  沈念之略微挑眉,未起身,只在案上轻敲一下茶盏,道:“周大人如今在朝中为官了?”
  “惭愧。”周远昀笑了笑,坐于邻席,“不过是吏部初授,眼下在国子监点经。前些日子,本还在宫中为御前讲书,不想三日前突然调令下达,说那职另有人接替。”
  沈念之手中动作微顿,漫不经心问:“你这人好端端的,怎就被换了?”
  “这我哪里知晓,是圣上养病,不再听讲。”周远昀低声,“但听内中出来的老内侍说,那新上来的讲书……并非监中出身,也不通经典,只是个道门清客,专门谈养生炼气之术。”
  沈念之眸光微敛,笑意却浮上来,淡淡道:“圣上最近果然是爱听新鲜的。”
  “咳。”周远昀略显尴尬,低声补上一句,“我那日在值房听见有人议论,说这人似乎与陆贵妃相识。”
  “这位是?”周远昀这才看到站在沈念之身后的沈忆秋,打量了一番问道。
  “这是我庶妹,名忆秋,今年阿爷接回来的。”沈念之淡淡说道。
  二人互相行了礼,周远昀目光始终在沈忆秋身上打转,沈念之看到这一幕,伸出手中的扇子挡在周远昀面前,告诉他:“吾家小妹已有主了,你惹不起的,连我都要避让三分的人。”
  “连你都要避让?那我还是先退下为好。”周远昀笑着离去。
  沈忆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着他刚说的话,原本听得有些懵,此刻微微蹙起眉头,似是也察觉这事有些不寻常,却不敢多言。
  沈念之却只是将茶盏轻轻搁回案几上,扯起一缕鬓发,含笑道:
  “看来本姑娘今日来得不算太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