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顾大人醒了。”
  一旁候着的大夫见他睁眼,忙低声唤道。说话间,便替他把了把脉,又细细察看他肩头敷药的地方,神情稍稍舒展了几分。
  “中毒之势虽重,好在来得及时,药已入腹三次,再休养几日,便可无碍。”
  顾行渊动了动指节,却觉得筋骨间仍有寒意未散。他侧了侧身,却顿觉肩背牵扯,微微蹙眉:“我昏过去多久了?”
  “已过了一夜半日。”大夫回答,“毒虽未深入心脉,但也险些错过良机。若是再晚些,只怕……”
  顾行渊未应声,只抬眸静静望向屋顶那缕被风吹得轻晃的纱帐,心中却已有些模糊的片段翻涌而上——
  那密林阴冷的气息、草叶沾湿的衣摆、身后藤蔓摩擦地面的声音,以及,有人在断续低骂,语气恼火却强撑着气力,咬牙似地一句句说着:
  “你身上是不是缠了铁……顾行渊,你可真沉……”
  他闭了闭眼,片刻后开口:“那日……是谁将我带回来的?”
  “是沈娘子。”门口站着的衙役垂首答道。
  顾行渊垂在褥中的指节微微收紧。
  没想到那个盛气凌人、言语锋利的沈家女,竟能将他从那林中,半拖半扛地救回?
  “她可曾受伤?”顾行渊开口,语气依旧冷淡,却带着难掩的低哑。
  衙役怔了一瞬,回道:“……回来时看着确实不大好。肩上衣裳血迹斑斑,手也破得厉害,行路间几次险些跌倒,是人搀着才进的侧园。后来换了衣裳便走了。”
  顾行渊闭了闭眼,唇线绷得更紧。
  那一晚她说话时嗓子已经哑了,自己昏倒后隐隐记得有人在耳畔叹气、低语,一路跌跌撞撞地拉他出林。他以为是梦,原来不是。
  原来,那的确是她。
  他忽然生出一点说不清的情绪,淡淡浮在胸腔里,既不是惊讶,也不是感动,只是一种未明的触动。
  他想起她替自己包扎伤口时那张低垂的面孔,睫羽微颤,声音清淡:“你若真死在这地道里,我就真得为你守孝了,毕竟你救了我两次。”
  “……她走时,可曾说过什么?”他忽然问道。
  衙役摇摇头:“并无多言,倒是看着有很大怨气。”
  顾行渊闻言未语,只轻轻地“嗯”了一声,眼神落在床前案几上那只空碗上,里头还残着几滴泛苦的药渍。
  外头槐树的影子正缓缓移动,光与风一起穿过帘帐,在顾行渊的眉骨与鼻梁间投下一道浅浅的痕。
  沈念之回府时,天色方沉。晚霞如碎金洒落院墙,幽幽掠过檐角的鸱吻。她一身尘土、肩头的伤隐隐作痛,衣衫虽换,心绪却仍悬在密道那一夜。
  才踏入影壁后廊,便见沈淮景的马车稳稳停在中庭。
  老管家迎上来行礼:“沈相回来了,刚从都察院议事回来。”
  沈念之一顿,没走偏路,反倒大步直入正堂。
  堂中烛影摇曳,沈淮景方脱下外袍,案几上已有热茶,香炉升起一缕沉烟。他目光落在来人身上,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瞬。
  “你还有脸回来?”
  沈念之抬眸,步子却不止,一声不响行到案边,目光定在一张未合的折页上——是近日来中书省往来事牍。
  “阿爷。”她开口,声线不高,却冷静清晰,“我只问一件事。”
  沈淮景抬头,见她神色不似往常那般轻佻张扬,反倒平静得叫人不安。
  “您……”她顿了顿,终究低声问道,“是否……已然参与李珣……”
  这话一出,堂中陡然静下。
  沈淮景面色微沉,敛了目光:“你听谁说的?”
  “不是听谁说。”沈念之看他,“是我亲眼所见。”
  她脑海里浮现那册账本上伪作的名字、藏在密道中的兵符文牍,还有那句模糊却致命的署名——沈淮景。
  “我不想看见您涉入这些事情。”她语气轻,却不容置喙,“朝堂腥风血雨,谁与谁争位,最后都未必有好下场。我们沈家不必卷进。”
  “住口。”沈淮景声音陡厉,放下茶盏,沉声道:“女子家莫管朝事!”
  他盯着她的眼神带了几分恼意,“你若真有心体贴老父,就该把心思放在刺绣女红上,莫再去平昌坊惹是生非!”
  “你……在坊中轻薄齐王之事,你以为我不知道?”
  沈念之唇角一抽,笑意冰冷:“那倒不是什么新鲜事,阿兄告的状?”
  沈淮景不语,算是默认。
  她眉心一点一点蹙紧:“阿爷,您宁愿相信别人口中的‘轻浮’,也不愿相信您的女儿?”
  “你是待嫁闺女,”沈淮景道,“婚事下来之前,就别再去了!”
  沈念之听到“嫁”字,终于沉了脸。她什么也没说,只转身,一言不发地出了正堂。
  晚风拂过她鬓边发丝,将她眼底的一点酸意也吹得散落无痕。
  夜入三更,槐树影摇,桂香浮窗。
  晋国公府的偏院,一道黑影自高墙翻入,落地无声,披着夜色藏于院中桂树后。
  顾行渊站在沈念之的窗前,手中捧着一包温热未散的金疮药。
  他本不该来,这种举动既唐突,也失分寸。可他今夜心乱如麻,屋中躺着,药香熏肺,却总觉有什么东西闷在胸口,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顾行渊垂眼,正要将药悄然搁在窗棂边。
  “顾大人深夜登门,不敲门、不唤人,是打算做什么?偷香,还是窃玉?”
  一声懒散清甜的调笑倏地自窗内响起。
  他指尖一僵,抬头,便对上一双清亮眼眸。
  沈念之倚在窗边,发未挽,鬓发垂落,衣衫是居家常服,杏白浅云,轻罗似水,勾的她身姿曼妙。
  她看着他,眼神带着笑,语气却漫不经心:“你翻我院墙,若是被人瞧见,怕是得留名后世了。”
  顾行渊冷脸:“你本就放浪形骸,翻你院墙,又不会让你名声再坏到哪儿去。”
  他顿了顿,眸色微暗:“倒是我……一身清誉,才该小心才对。”
  沈念之闻言,轻笑出声。
  “那就不扰顾大人清名了。”她说着作势要关窗。
  却被顾行渊一手扶住窗框,阻下了她的动作。他目光沉定,将手中药包递出。
  “……药。”
  沈念之挑眉,接过,手微一扬:“来都来了,大人何不干脆些,替我上药罢。”
  她伸出手来,掌心伤痕未愈,皮肉细细裂开,触目惊心,顾行渊沉了沉眸,低声道:“你该让你身边的丫鬟来处理。”
  她挑眉,“啰嗦,我又不会吃了你。”
  他一瞬无言,终是抬步而入。
  灯影摇曳中,他沉默替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动作极轻,指腹掠过她的手背,像风吹过夜雨未干的窗纸。
  沈念之抬眸看他:“顾大人,这般替我上药,若传出去,你可就……”
  她话未说完,忽而松开衣领,半边肩膀微微一倾,露出一道深深浅浅的红痕。
  “这儿也伤了。”她看着他,眸中带着点调笑,“还请大人一并效劳。”
  顾行渊动作一顿,耳根霎时泛红,呼吸微滞。
  “沈念之。”他低声,“你……”
  “怎么?”她眉眼含笑,像月下的一枝桃,“你不是说我名声不好吗?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顾行渊咬牙,猛地将药放在她桌上,转身:“叫霜杏来。”
  说罢,毫不留情地推门离开,脚步匆匆,几乎像是逃跑。
  沈念之望着他背影,从鼻尖轻轻哼出一声笑。
  “我还真以为,顾大人坐怀不乱呢。”
  第29章 “我要去青州,见苍大人。……
  京城最高楼——醉月楼,临城而建,登顶可远眺十里山河。
  此刻正值中秋将过,夜风微凉。
  楼中最上雅阁,红漆雕窗半掩,几盏琉璃灯映得屋中绯影摇曳。
  案上设着三壶清酒、八碟小菜,偏角一队舞姬正在柔腰轻摆,丝竹之音缠绵入耳,暖香袭人。
  齐王李珣却并未入座,他立于窗前,一袭玄衫,发冠松束,手中玉盏泛着微光。
  风自半开的窗缝灌入,卷起案上檀香,拂过他面颊,他眯了眯眼,却始终望着那远方山影最深处的方向——定国寺。
  他眼中无喜无怒,嘴角淡淡扬着,却叫人看不透他此刻的情绪。
  陆云深则半倚在几案边,已略有醉意。
  他衣袍微乱,眉眼间透着几分肆意风流,举杯一笑,道:“殿下放心,姐姐那边已经打点妥当——方丈得了好处,内侍接了话,连那供佛的香都换了三炉,定保圣上福至心头,眼里只有灵玉。”
  李珣不语,指尖慢慢旋着杯盏中清酒。
  “殿下,快来饮酒。”陆云深起身,一把拉他回座,“成事在即,哪能总是紧绷着?”
  李珣低头轻笑,回身落座,却不看舞姬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