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你伤着哪了?”顾行渊低声问。
  “还活着。”
  她语气不重,却带着些许喘息。石灰呛入喉鼻,嗓音听来比往日更轻,也更哑。
  顾行渊点燃火折,微弱的火光在石壁上映出两道长长的影子。
  这是个密闭石室,面积不过五步见方,四壁嵌着铁钉,角落残留几节锁链,还有被灰土掩埋的一只铜碗。
  空气凝滞,带着血腥与湿霉,像是某种慢性毒素,一点点侵蚀人的神智。
  “这里不是地窖。”沈念之开口,“更像囚室。”
  她走近墙角,蹲下身,从铜碗中拈出一缕干涸的暗红残渍。
  “人血。”她说。
  顾行渊看着她,目光沉静。她的反应太冷静,冷静得不像一个被困女子。
  “你怕吗?”他问。
  沈念之未答,只慢慢站起身。
  “你我都不怕死,只是怕死得不明不白。”她望着石壁,“若真有人在用这密道做局,那便不会只困我们一晚而已。”
  顾行渊走到东墙,敲打片刻,忽然停住:“这边是空心的。”
  他摸出短刃,循着细缝探入,“咔哒”一声,墙体震动,嵌板缓缓移开,露出一条狭长□□。
  更阴冷,更黑暗。
  两人对视片刻,无言,却步调一致走入。
  通道极窄,仅容一人勉强侧身而过。石砖潮湿,脚步落地皆是回音,仿若走在别人的梦魇里。
  沈念之走在前头,忽道:“顾行渊。”
  “嗯?”
  “你是不是……从未和女子在这么狭小的空间共处过?”
  顾行渊无奈叹了一口气:“沈大小姐,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这种没羞没臊的话。”
  “我这不是怕你紧张吗,这地儿怪阴森的。”
  火折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仿佛柔弱,却又倔强得像一道锥。
  他走近几步,道:“注意地上的石头。”
  沈念之捂嘴轻笑。
  通道尽头,现出一扇暗门。门上残留朱漆,隐约可见“仓”字。
  顾行渊推门而入,一室残纸乱卷,角落散落着账册、人名、还有数道兵符描样。
  “凤鸣山,银案,边军调拨……这些账册,为什么会藏在这里?”
  顾行渊怔住。下一瞬,他目光一凝,猛地翻开一页。
  署名:沈淮景。
  他抬起头,与沈念之四目相对。
  这一刻,她的面色终于出现细微的裂痕。
  “不可能。”沈念之拿过顾行渊手中的册子,仔细端详上面的字迹,显然写了已经有很长的时日,但这不是我阿爷的字迹,只能说模仿的极像,一般人很难看出来,我就是知道,只是我很难解释给你。”
  “沈念之,你对你阿爷做的事又有多少了解呢?”顾行渊此话一出,沈念之愣住,她确实不知道,阿爷也从未跟她讲朝堂之事。
  “…我不知”她低声道。
  “我们得快点从这里离开,这里空气逐渐稀薄,如若不走,我们怕是都要死在这里了。”顾行渊说道。
  密室中,灯火微弱。
  顾行渊收起那几张账册与兵符描样,层层叠好,用布帛包裹,藏入怀中。他神色凝重,眼神落在密室一角那座歪斜案几上,半晌未语。
  “这些账目……不是寻常人能接触的。”他低声。
  沈念之却未理他,她正缓缓绕着墙壁踱步,指尖轻触着一排排凸起的石块。
  那石墙与寻常不同,并非整齐拼砌,而是高低错落、隐约成形,仿佛……一
  种图阵。
  她停在一角,抬头,烛光下,那些砖石间竟隐约勾勒出“乾、坤、震、巽、坎、离、艮、兑”的旧体笔迹,时隐时现,若非极熟八卦之人,几乎难以辨识。
  “顾大人。”她开口,语气温温淡淡,却带着难得的专注,“你可还记得,方才那封信里,曾提到几样‘祭品’?”
  第27章 “……顾行渊,你欠我一条……
  “铜鼎、蛇骨、寒石、甘草四物。”顾行渊立刻答道。
  “这阵应是以卦位应物。”沈念之轻声道,“铜属金,应兑;蛇骨属木,应震;寒石主水,对坎;甘草属土,入艮。”
  她抬眸,唇角似笑非笑:“劳烦顾大人搬动这几块。”
  顾行渊没问为何,只抬袖上前,依她所言,一一按下对应石砖。每一块落下,都伴随机关轻响,墙内似有暗锁咬合之声,极其微弱,却如金属啮齿。
  沈念之静静望着那堵墙,眼底的光一点点亮起来。
  最后一砖落定时,整面石壁缓缓震动,石灰簌簌而落,一道狭窄通道从墙后缓缓显现。
  顾行渊定定看了她一眼。
  她挑眉,语气轻松得过分:“我可说了,我不是只会惹事。”沈念之低笑一声,随他踏入密道。
  “你……竟看得出这阵法?”他语气里带了明显的诧异。
  “嗯?”沈念之没有抬头,只淡淡应了一声,语气懒散,“也没什么难的。这阵是错落八卦阵,陈年旧法,寻常军史与奇门书中常有记载。”
  顾行渊皱眉:“你竟也读兵书?”
  沈念之这才直起身,掸了掸手上的灰,神情如常:“小时候没人陪我玩,整日一个人缩在阿爷的书房里,什么都看。医经、兵书、杂志、野史……一页页翻,一本本读。”
  她顿了顿,笑了笑,眼中带着一抹落日后的平静:“后来书看完了,就开始找新乐子了,比如听曲,去平昌坊吃酒,叫点俊美男子陪在一侧,也是美矣。”
  顾行渊看着她,忽然问:“你母亲……可没管过你?”
  沈念之神色未变,答得风轻云淡:“我阿娘啊,早些年得了肺痨走了,那时我还不大……也没什么记忆。”
  她语调平稳,像说起一个久远的邻人。
  顾行渊却沉默了。
  他忽然想起自己年幼时父母双亡,身边也无一人教养,寄人篱下、谨言慎行,是如何过了那些年。沈念之的轻描淡写,却像极了他当年学会“闭口不谈”的样子。
  这一瞬,他心底泛起一点无由的怜意,藏得极深,却未曾驱散。
  就在此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自脚边响起。
  沈念之低头,见一只黑灰的老鼠从石缝里窜出,尖尖的爪子几乎擦过她脚背——
  “啊——!”她惊呼一声,骤然抬腿后退,一把攥住了顾行渊的胳膊。
  顾行渊被她猝不及防的反应拽得一震,下意识稳住她的肩,面上却仍不动声色。
  “我还当沈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呢,原来也怕老鼠?”他语气淡淡,却在黑暗中低低笑了一下。
  沈念之恼羞:“我不是怕老鼠,我是单纯觉得……它恶心。”
  顾行渊没再言语,只侧过脸藏起嘴角那一抹未被察觉的笑意。
  忽然道:“别动,前面怕有暗器。”他话音刚落,果然脚下“咔哒”一响。
  “退后!”
  顾行渊迅速将沈念之一把拉开,替她挡在身前,一簇短箭从石缝中激射而出,“嗖嗖”几声,险险擦过他肩头。
  “顾行渊!”沈念之惊呼。
  “我没事。”顾行渊闷哼一声,脸色却白了一瞬,肩上已被一道飞箭划破,鲜血渗透衣背,染出一片深色。
  他们强撑着继续向前,终于,一道微光出现在尽头,空气中传来湿草的气息。
  沈念之见他衣襟处血色晕染,神色一凛。
  顾行渊蹙眉:“小伤。”
  “脱衣服,我看看。”
  顾行渊愣住:“……现在?”
  “我又不是第一次见男人肩膀。”沈念之说得坦然,眼神清清淡淡,语气却不容置疑。
  顾行渊默默别开目光,将外袍解开,勉强扯至肩侧,露出一道约两寸长的划伤,血未止,仍在缓慢渗出。
  沈念之拧开顾行渊递来的药瓶,捏住帕子,细细替他擦去血迹,神情认真,手却极轻。
  她的指腹触过他肩骨,指尖是凉的,气息却带着一丝植物药香,混着火折灰烟味道,叫人不由得心神一震。
  顾行渊垂眼看她,只觉那一瞬她与他印象中那张张扬明艳的面孔重合,却又模糊,像雾中月色,离得很近,却不肯落地。
  他没有动心,但有一点不知从何起的念头,像一粒碎尘落在心上,道不明。
  “好了。”沈念之将他衣襟拢好,抬头看他一眼,语气如常,“你若真死在这地道里,我就真得为你守孝了,毕竟你救了我两次。”
  顾行渊没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二人往外走去,离开山洞重见天光,竟是出了京郊北山——而前方林影绰绰,鹿鸣远啼。
  沈念之一眼认出:“这……是玄鹿山围场外,不远处就是官道。”
  她忽然停住脚步,神情变得复杂,顾行渊看她一眼:“怎么了?”
  沈念之缓缓低头,抬手理了理鬓边散发,语气轻飘飘的:“我想起来了……那日狩猎宴结束,我喝得太多,实在想干呕,叫人停了马车,想着散散酒气,便下车去林子里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