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他手指一顿,翻出定国寺案时一并抄录的箭头素描比对。
  这便是他在齐王府夜宴刺杀后,从残留现场暗中拾得的物证。
  那夜混乱至极,人人只顾逃命,唯他一人冷眼观局,将刺客招式、兵器路径一一记下。
  而如今,再看这箭尖,“与定国寺那日的,完全一致。”他喃喃出声。
  他走到角柜,从木盒中取出另一枚箭头,二者并排于桌前,几乎无异,只是新得这一枚,杀意不足,锋芒未全。
  分明是故意“误伤”,非要命之箭,而受此箭者,是齐王李珣。
  顾行渊眯起眼,指尖缓缓摩挲过箭身:“设局者自保,刺客不追要害,混战中能稳稳射中肩头……且恰好落在沈念之扑倒他之后?”
  他冷笑,唇角勾起讥讽:“真是一出好戏。”
  他走回案前,从抽屉中取出一本小册,摊开,是他秘密记录的齐王行动备忘。
  笔迹端正,眉批清晰:
  李珣近月来借旧伤名义,延留京中;多次出入边军将领家属宅第;京城外暗设新庭,为私兵操练之地;与户部、兵部牵连未清,银案去向未明……
  顾行渊又翻出齐王府账册、行刺案卷、定国寺暗桩口供,并案推演,最终推至一页空白处,缓缓写下四字:
  自导自演。
  但他知道,仅凭箭矢,尚不足以入宫面圣。顾行渊眸光如刀不知不觉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沈念之。
  他微微顿笔,竟有片刻犹豫。
  那日在马车里,沈念之伤臂跌进他怀中,香风扑鼻,眉眼张扬又含着些不堪的柔弱,他至今没能忘掉她靠近耳边那句:“顾大人如此坐怀不乱,倒是令我刮目相看”。
  顾行渊猛地闭上册页。
  “该死的女人。”他低声骂了一句。
  彼时公主府内。
  暮色已沉,庭中桂花余香未散。苍晏一身素色常服,正于书阁中执卷沉思,忽闻屋外传来侍从通报:
  “殿下已至。”
  苍晏放下手中书卷,起身迎出。
  长公主早已步入厅中,身着藏青流云长袍,神色依旧端肃清贵。年岁虽长,却仪态雍容,不失风采。
  “母亲。”苍晏拱手行礼。
  长公主摆摆手,落座后缓声道:“你可听说了,齐王向陛下试探,欲与晋国公府结亲,明面上未指名,却暗示得极明白。”
  苍晏眼中波澜不动,声线温润:“齐王打的是沈念之的主意?”
  “不错。”长公主轻抿茶盏,目光深沉,“沈淮景这人……你比我更懂。他如今不表态,怕是也在观望,看齐王到底几分诚意,还是几分野心,这老狐狸只在乎谁更好控制。”
  晋国公府。
  书房内只点着一盏琉璃灯,幽光洒在梨木案几上,烛影微摇,墨香氤氲。沈淮景披着玄色鹤纹常服,正伏案批阅折子,眉心微拢,神色沉稳如旧。
  “阿爷。”沈念之走进来轻声唤了一声。
  沈淮景抬眼:“怎么?”他放下手中朱笔,语气不急不缓,“这时候不歇着,来这做什么?”
  沈念之在案前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眸中泛着一点漫不经心:“听闻齐王向圣上进言,提及结亲一事。”
  沈淮景没有立刻答,只是淡淡道:“京中消息传得挺快。”
  片刻,他放下手中笔,轻声开口:“他若娶你,便逼我表态。”
  沈念之抬眸,眼神清亮:“那阿爷,可有想要扶持的人?”
  沈淮景看她良久,眸色深沉如古井,终是缓缓开口:“阿之,太子之位悬空,朝局动荡。陛下年岁已高,不肯轻立,满朝文武,各怀鬼胎。”
  他手指轻轻叩在案几上,一字一顿:“齐王求娶你,是试探,也是一场赌。”
  “那我是什么?”她望着他,唇边带笑,眼神却寒,“赌注?还是一块能左右棋局的筹码?”
  沈淮景沉默半晌,终究还是坦然地开口:“你是沈家嫡女,是晋国公府的脸面。”
  沈念之唇角的笑一点点褪下去,只剩眼底一点讽意,像被锋刃轻划过的丝绸。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不是我。”她低声笑了笑,“是你的兵,是沈家的钉,是朝堂上的一块招牌。”
  第24章 “那……若我想见你呢?”……
  沈淮景望着她,忽而道:“出生在世家大族,婚姻本就是稳固家族,就连小门小户都要思量权衡,你有什么不服的?”
  “我当然不服。”她直视着父亲那双冷静如镜的眼睛,“可惜我没得选,是吗?”
  沈淮景没有否认,只缓缓开口:“你若嫁给齐王,他未必能扶得起太子之位。”
  “我不指望你驯良守礼,也不怕你锋芒毕露。”他顿了顿,语气微缓,“但我希望你能站在家族利益考虑。”
  沈念之望着他,缓缓吐出一句:“可若这盘棋,我不想下呢?”
  沈淮景一笑,带着久经沙场的淡漠和笃定:“你生为沈家女,想不想下,也由不得你。”
  灯火晃动,她坐在琉璃盏光下,眉眼像剪影,静得出奇。
  半晌,她低头轻声道:“所以阿爷娶了阿娘后才会在外找外室,只因和阿娘是没有感情的联姻吗?阿爷,我倦了。”沈念之抬脚就走。
  御花园,秋凉时分,雾色微扬。
  白鹤低飞掠过荷池,水光微动,琼华亭中,几盘热茶新换,氤氲袅袅。
  圣上着一袭藏青织金便服,神色悠然,指间执着一枚黑子,沉思片刻后落在棋盘右角。
  沈淮景恭敬坐在对侧,面色沉静,似未将棋局放在心上,落子行云流水。
  “沈卿这棋风,倒是愈发从容了。”圣上端起茶盏,语气悠然。
  沈淮景含笑:“臣不过庸手,陛下才是老谋深算。”
  圣上淡笑一声,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老是老了些。如今朝中风气愈发浮躁,各家子弟心思太多。”
  沈淮景拱手低应,语气恰到好处:“臣也觉如此。臣年纪渐长,有时倒也看不懂年轻人做事了。”
  圣上目光落在棋盘上,片刻,又忽地道:“你家那位沈大小姐,近来倒是颇引人注目。”
  沈淮景唇角含笑,神情不动:“陛下是说阿之?”
  圣上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你那两个女儿,倒都不省心。一个与忠王走得近,一个又让齐王上赶着,以后与孤做亲家?”
  沈淮景仍是那副不急不缓的神情,轻轻叹了一声:
  “陛下,您也知,臣这两个女儿,都是头疼人物。忆秋性子温顺却执拗,有时候钻起牛角尖,我真是没辙,阿之则飞扬跳脱,不听话惯了,做事全由性子胡来。臣平日里常叹自己没本事,教不出省心的姑娘。”
  他说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道:“皇子之事,臣,不敢妄议。臣只忠于陛下一人,其他事……能不掺和,便不掺和。”
  圣上闻言,缓缓将手中棋子搁回棋盒,目光却落在亭外红叶间,半晌才轻笑道:
  “你说得好听。但若真有一日,局势到了不可回避之地,你也未必躲得开。”
  沈淮景低头叹息,颇有些无奈之态:“那便看陛下如何断局。臣只管守住沈家,不求越界。”
  圣上点点头,忽而语气转沉,低声缓缓道:
  “太子之位,孤迟迟未定,不是不定。”
  “只是……太子之责,非长子便能胜,非宠子便能立,必须是能者上位。”
  他手指缓缓扣着茶盏,轻声一顿,冷意一闪:“留齐王在京,也不是因为他孝。是得有人制衡李珩。”
  “你也该明白。”圣上抬眸看向沈淮景,语气淡淡,却带着不可撼动的威严,“孤还坐在这把椅子上,就容不得朝中、宫中任何人,妄动心思、僭越尊位。”
  沈淮景闻言,神情一肃,立刻起身拱手:
  “臣明白陛下苦心,臣亦不敢越雷池一步。”
  圣上点了点头,目光转柔:“孤最烦的,是大臣与皇子私下勾结结党。尤其是太子废后,朝中暗流汹涌,我更不愿再见一丝私相授受。”
  “齐王这次借母丧回京,祭奠是假,图谋是真。他虽是我儿,却也不是省油的灯。”
  沈淮景低头:“臣知。”
  圣上似又想起什么,顿了顿,回首看向他,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沉意:
  “阿之那性子,不适合被当成筹码。她若愿嫁,就嫁她喜欢的;若不愿,就再缓一缓,孤暂时会替她撑着。”
  沈淮景微一凝神,心中翻涌,却仍是恭敬俯身:
  “臣谢陛下恩典。”
  圣上摆摆手,拂袖离亭,身影在秋叶纷纷中渐行渐远,只留一地茶香未散。
  沈淮景仍坐在亭中,望着棋盘上一枚孤子,良久未动。
  然而待上了马车,那一丝笑意便褪去无影无踪。
  他微阖双目,手指无声地叩在膝上,马车内安静无声,惟有车轮碾过石砖,发出节律清响。
  车厢一角摆着圣上所赏的一盒乌木棋子,檀香未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