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沈淮景道:“礼部右侍郎卓钦明。”
  此人乃太学出身,素有士林之誉,官至礼部右侍郎,曾三次主考,提拔寒门子弟无数。然早年与宋太傅交往密切,曾在宋家私宴之上,谈及“读书破万卷,宁论正邪”之语,被沈淮景亲信耳目记下。
  圣上闻言不语,只将玉玦敲了敲御案,良久道:“你放手查,孤允你三十日内清理京城书坊与士林私库,如若属实,连卓钦明也保不得。”
  这场肃清风暴就此掀开。
  一日之内,礼部突遭查抄,卓钦明旧宅被封,抄出前朝残卷、笔记百余册,皆为严禁存阅之物。而京中数位士族子弟,亦因在私塾中传阅禁文,被连夜带走问话。
  朝堂一时震动。
  翰林院、太学、礼部、国子监风声鹤唳,士林中人暗中传言:晋国公沈大人是“披着宰相皮的大理寺”。
  而沈淮景对此,只有一句话传出:“欲辅王朝清明,必先荡除旧恶。”
  至案发第五日,宋家已然闭门不出,坊间传言——宋太傅卧病不起。
  夜深时,沈淮景在书房立于窗前,身后侍从轻声来报:“大人,大理寺送来新一份名册。您让盯着太学右讲师邹和者,今夜在私宅中搜出两册已毁《赤录》残卷,供词称是卓钦明所赠。”
  沈淮景缓缓点头,负手而立:“很好,阿之不愧是爹的好女儿,这一把火,放的甚好。”
  此时宋临渊跪在晋国公府门前,身着青衣素袍,肩背横负荆条。围观百姓窃窃私语,有人叹他风流误人,有人说沈家小姐太不容人。
  宋临渊声嘶力竭求着沈淮景放他宋家一马,可惜这些话沈念之已经听不见了,没多久他便被人带走了。
  沈淮景立于高台,背负双手,神情冷淡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半响才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宋临渊流放,宋太傅圣上念在他本就时日无多,只是革去官职头衔,禁足在府颐养天年。
  此消息一出,没两日沈念之倒是身子骨好多了,如今也是能下地了。
  夏末初秋,骄阳渐退,清风却还带着阵阵闷热。
  沈念之拄着一根半人高的竹杖,缓步走到院中。她只在家中小憩了些时日,身体勉强恢复一些,臀腿上的淤青虽未好透,却总算能下地走动,只是每迈一步,伤处仍时不时地牵扯出剧痛,让她额边落下薄汗。
  她记得那日自己从赴宴归来,恰巧路过外书房,窗未关严,听得屋内沈淮景与一位刑部大人低语,说起圣上有意整顿京中藏书之乱,前朝旧籍、野史邪典泛滥,不少士族藏书过百,朝廷却苦于名正言顺之理,难以一网打尽
  那时她尚未入门,便靠在窗外听了一耳,心中便悄然起了个念头——既然有人总要背这口锅,那为何不是宋临渊?
  这一场戏,是她故意演的,纵火、认罪、挨杖,一步步全是心血。
  宋临渊。此人在自己梦中那本荒诞话本里,本就与她纠缠不清,还间接害得她走向绝路。这一世她要摆脱原著命运,倒不如借机把宋家卖给圣上,顺势替父亲立大功。
  禁书旧籍一事也算是落下帷幕。
  这时朝堂之上。
  原是为冬日储粮商议,却被沈淮景一语扯开话题。
  “陛下,”他拱手出列,衣袍沉稳,神色从容,“臣以为,国虽承平,疆域未靖。如今边地归附者众,若能因势利导、广纳贤能,不惟中原士子,边族之才亦当录用。”
  朝堂之上顿时微哗。
  吏部尚书沉声开口:“沈大人所言,可是指那北庭乌恒旧部之人?”
  沈淮景并不避讳,坦然答道:“北庭乌恒近年遣使通朝,自请归顺,虽旧为漠厥余脉,然其王庭近代推行整兵之策,礼制渐通,愿奉我正朔,归化入朝。其下子弟多通中原文字,亦有志于我大昭仕途。”
  兵部尚书皱眉道:“北庭之地幅员虽广,但其主历来多变,如今不过一纸表忠,便要纳其为臣,恐非长计。”
  沈淮景沉着应对:“朝廷纳之为臣,不是为了一纸名义,而是因其地处朔漠,连控三十六部,若能化敌为友,合而为一,可稳北疆百年无虞。”
  太常卿低声冷笑:“北庭使者多用胡语,不通礼仪,臣听闻其军中犹行部族之制,百官未袭朝章,若骤然纳用,恐非士林所容。”
  “中原礼制,非一日之功。纳其才而化其俗,是为王者之道。”沈淮景目光微敛,言辞不急不缓
  ,“若因其出身边族便拒人于朝堂之外,那大昭疆域虽广,却永远囿于一隅。臣所谋者,不止于北庭,而是万国来朝、四海归心。”
  堂中气氛一时微妙,有人附和称是,也有人神色犹疑。
  高坐御榻之上的天子,手指缓缓叩着金案,神色幽深难辨。
  良久,他才开口,语气淡然:
  “沈卿之意,朕记下了。”
  言罢,众臣纷纷再拜,朝会散。
  沈淮景步出大殿,身后细语交错,议论纷纷。
  有人暗觉不妥,却无人明言;也有人趋炎附势,连声称赞其谋断果决,言语间尽是恭维之意。
  苍晏快步追上,似有话要说,终究却只是低声开口:
  “今日……是该为令嫡女讲学的时辰了。”
  沈淮景闻言一笑,颔首道:“如此,苍大人便随我一同回府罢,正好也有几桩私事,需与你细言。”
  说罢,做了个请的手势。
  苍晏点头,沉静随行。
  晋国公府,梨院深深,落日洒金。
  沈念之倚着廊柱而立,身姿纤弱,面上仍带着几分病后的清减。风拂过树梢,梨花瓣簌簌落下,在她肩头染上一层碎白。
  霜杏轻声唤道:“小姐?”
  见她怔神许久,霜杏略一迟疑,柔声劝道:“大夫说再静养几日,病根便能尽除,今日天气尚暖,出去走动也好。”
  沈念之回神,抬眸望向外院:“父亲今日早朝入宫,可曾回府?”
  霜杏颔首答道:“刚回,苍大人也随老爷一同回来,说是今日正是讲学的时辰。”
  沈念之一怔,这才想起已有数日未曾见到苍晏。自卧病以来,昔日日日相对的“讲学时辰”也被她抛诸脑后。她正要唤霜杏备茶,甫一回身,便见一道身影自廊间踏步而来。
  来人身披深绯圆领朝服,袍上纹着隐金云纹,腰间佩绶尚未解下,广袖微扬,映着残光风仪卓然。
  他神色如常,步履沉稳,在廊前驻足,朝她拱手一礼,嗓音温润而不失分寸:
  “听闻小姐康复甚快,今日讲《左传》下篇,不知是否方便?”
  沈念之望着他,眼中水光微转。那一身肃穆官服本不该入闺阁书房,却偏被他穿出了三分清隽,三分冷淡,三分君子难测的风度。
  她唇角勾起一丝淡笑,轻声道:
  “自然好。”
  院中桂花落得极盛,风过枝梢,便有一地金黄随风而舞,簌簌如雨,香气馥郁得仿佛能渗入骨中。
  沈念之伤未痊,久坐不得,只得拄着一柄雕纹细杖,立在回廊一角的石栏前。霜杏原本要搬来矮凳,苍晏也开口道:“若不方便,不妨坐着听。”
  她却摇了摇头,嘴角一挑,带着些许戏谑:“站着听书,也别有一番滋味。”
  苍晏轻笑了一声,不再多言,翻开手中竹简,在她身侧半步处而立,低声朗诵道:
  “《左传僖公三年》:‘晋侯伐虢,以其无礼于诸侯。’”
  他的嗓音一向清润温雅,今日却带了几分沾染朝堂寒意的肃然之气,念到“以其无礼”时,声线微顿,似有深意。
  沈念之倚在石栏边,本不欲多思,谁知听着听着,却忽觉眼前桂风卷卷、语声徐徐,恍惚竟回到了儿时初学经史的时光。
  她一时间听得入神。
  苍晏讲到“师以贞暴,功以信义”时,微微一顿,转头看她一眼,道:
  “沈娘子以为,这句话中‘信义’与‘贞暴’,孰轻孰重?”
  沈念之回过神来,唇边笑意轻扬,答得不假思索:“自古‘信义’为本,‘贞暴’为术。术可变,本不可乱。”
  她顿了顿,轻声续道:“若单靠兵锋压服,何异强虏?纵有一时之利,难服人心。”
  苍晏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与我所思不谋而合。”
  说罢,他将竹简收了半卷,又道:
  “这段话在政院中今日也有争议,有人认为,‘以兵伐无礼’,不过是假仁假义之词,实则掩欲之伐。”
  沈念之嗤笑一声:“假仁假义?礼不存,则兵亦空谈。只说掩欲,倒像是说那当年‘借道伐虢’的晋文公,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她眉梢微扬,眼波凌厉,语锋轻挑,却句句见血。
  苍晏不禁失笑:“我正是那‘有人’。”
  沈念之一愣,旋即笑出声来,抬眸间眼波流转:“你竟也会如此庸俗地解经,倒让我失望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