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起初只是些简单的恶作剧,他懒得计较,但后来逐渐演变成言语辱骂,甚至抢走他脖子上母亲唯一留给他的观音吊坠。
  “还给我。”小闻鹤之坐在轮椅上,阴恻恻开口。
  “略略略——”
  “小瘸子,想要就自己来拿呀!”
  为首的高壮男孩一边朝他做鬼脸羞辱,一边细细打量着观音吊坠,无论是成色还是样式,都是他从未见过的。
  新奇极了,想占为己有。
  阴郁夜色里,小闻鹤之额角的青筋隐起,眼尾也是一片猩红,恨不得用将眼前的人生吞活剥着撕碎。
  要是在平常,他甚至都不用多说,只需要一个眼神,手下的人就会自动处理掉这些不长眼的混球。
  可是现在,他却只能像个废物一样蜗居在轮椅上,拖着裤管下沉重的石膏,连站都站不起来。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
  像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祷告,走廊的尽头突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女声:
  “老师来啦——”
  清脆童声恰如乌云消散,皓月当空。
  怕老师是人之常情,所有作恶的男孩全部慌乱而逃,就连那枚观音吊坠也被丢在了尘土里。
  小闻鹤之努力想从轮椅上站起来,去够那枚吊坠。却被一只瘦小的手抢先一步捡起来——
  这里的弱肉强食,父亲伪善,母亲离世。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闻鹤之已经学会用最坏的心思揣测别人的用意。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面前女孩。
  个头不算高,扎着麻花辫,至多不过五岁,穿着一件明显陈旧宽大不合身的白色裙,胳膊两边因为营养不良身体干瘦,一阵风吹过,袖管激起空荡荡的波。
  孤儿院孩子多,管理人员却不多,再加上物资有限,大多数孩子其实生活的并没有那么好,甚至连基本的个人生理卫生都成问题。
  眼前的小姑娘脸上却是干干净净的,一双水汪汪的杏眼衬的童趣天真。
  在闻鹤之打量小姑娘的同时,她也同样打量着他。
  似乎对眼前这个大家眼里不好相与的人,充满了好奇心。
  一双天真水汪汪的眼睛看到他轮椅的那一刻,似乎从那一刻有悲伤一瞬而过。
  闻鹤之并不在意这一瞬间的动容,或者说他自从腿伤后,拒绝一切人靠近的原因,就是因为不想看到这样的眼神。
  “老师呢?”他只是平静无波地问。
  “老师没来,”小姑娘揪着裙摆,似乎在擦拭着什么东西,月光下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闻鹤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颇有些残忍的意味:“撒谎可不是好孩子。”
  他阴暗冷漠。
  当然,也不需要任何人的示好。
  “可是不撒谎,你的东西就要被抢走了呀。”
  轮椅窄窄的扶手上,递过来一枚吊坠,被擦得干干净净。
  闻鹤之视线轻顿了下,和玉佩一起递过来的,还有一颗水果糖。
  包装纸皱巴巴的,似乎被捏在手心珍藏了很久。
  “哥哥,不要不开心。”
  “我请你吃糖。”
  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珠清澈见底,唇边绽起的淡淡笑窝,似月光下无声绽放的海棠。
  只有闻鹤之注意到,她快速背至身后的小手,正微微颤抖。
  明明都已经自顾不暇,却还要大着胆子撒谎、靠近和他搭话。
  闻鹤之眼眸微沉,“过来。”
  小姑娘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听话地靠的更近。
  晚风将她脸颊侧边的碎发微微卷起,扫过闻鹤之的手腕,很痒。
  干净的食指拆开塑料壳,他将那颗一看就很甜的水腻腻糖果塞进女孩嘴里,平静落下:
  “我不爱吃甜的。”
  第53章 “这是分心的惩罚。”
  可能现在的闻鹤之依旧不爱吃糖。
  但那天之后,俩人之间似乎心照不宣地达成了某种约定。
  每晚八点,下了晚课后小姑娘都会带点东西来看看他。
  有时是临期的半块饼干,有时是表现优越从老师那赢来的糖果,小姑娘蹲在四下无人的窄小走廊,像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向他分享这一天的乐趣见闻。
  闻鹤之总是话不多,钉入八根钢钉的左腿,和细密骨骼在钢钉钻孔处不断生长所带来的剧烈生长痛,已经足够占据他全部的注意力。
  南市偏远贫穷,孤儿院孩子们每日晨起、就寝、以及上课的铃声,都来自一盏生了锈的老式铁钟。
  值班老师拉着绳摆,敲出抑扬顿挫“叮叮当当”的声响,像山间一隙清泉,穿透过月光。
  这是在提醒小孩们就寝的铃声。
  沈棠必须要在十分钟内赶回女生宿舍,躺到床上,闭好眼睛,接受值班老师的睡前检查。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小姑娘颇有仪式感地为石膏上的画好的蝴蝶添上最后一笔,嘴里念念有词:
  “咕噜咕噜毛,痛痛飞走啦——”
  女孩浓密的长睫轻敛,落下大簇阴影。不过是信基督教的院长随口一说的笑谈,她却听的认真,每日一遍的祷告,从未有过偷懒。
  好像只要足够虔诚,他的腿就会好。
  闻鹤之敛下眸,看着依旧不能动弹的左腿厚重石膏上,画满歪歪扭扭的幼稚涂鸦,并不动声色。
  海棠花一落,南市就升温,迎来漫长苦闷的无尽夏。
  闻鹤之寂静的像一潭死水的日子,也因为沈棠的加入,变得生动了起来。
  而她的祷告也似乎真的奏效。
  石膏拆掉那天,医生盯着左腿新拍出来的片子,笑着说骨头长的很好,后续只要做好康复训练,就可以丢掉轮椅和拐杖。
  复诊结束,院长阿姨要去政府办事,带着闻鹤之不太方便,便交给医院外边开小卖部的亲戚看管。
  老板是个有点微胖的中年男人,见这孩子长的挺好看,却小小年纪一副老沉模样,没忍住逗逗他:“小朋友,你是喜欢玩具枪,还是小飞机?”
  闻鹤之没吭声,只是停留在店门口柜台上最醒目的一桶桶真之棒棒糖前。
  老板看穿了他的心思,“喜欢这个?”
  闻鹤之点点头,随后问老板有没有全是水蜜桃味的,他想拿一桶。
  老板:“这一桶里面有好几种口味,可以换着吃。”
  真之棒里面总共有108根,口味各式各样混搭,足够新奇,常让来买的小孩挑花眼。
  闻鹤之却只是说:“我只要水蜜桃味的。”
  “全是水蜜桃味的没有,除非你把水蜜桃味的一个一个挑出来。”老板很少见这么固执的孩子,也没真想做他生意,只是随口一说。
  没想到这孩子这么执着,竟然真的坐着轮椅,安安静静在一众色彩各异的真之棒里挑了一下午。
  一直到夕阳落下,院长回来接人,他终于凑齐108根水蜜桃味道的棒棒糖。
  总共三十四块八。
  在那个年代是笔不小的数
  额。
  老板笑着摇头问他是不是小小年纪搞早恋那套,要买糖送给小女朋友?
  院长阿姨一边让他闭嘴别教坏孩子,一边咬着牙掏出钱包准备付钱。
  闻鹤之却拒绝了,摘下身上仅剩下的最后一块玉坠当做抵押。
  尽管知道价不对等。
  但这是他当下能送给沈棠最好的礼物,希望她能喜欢。
  回去的路上,闻鹤之设想过好几种沈棠看到一堆水蜜桃味棒棒糖的反应,会不会开心的眯起眼睛,露出嘴角两个圆圆的小梨涡。
  夜幕降临,孤儿院选址远离闹市,周围只有两三户人家,老人搬着躺椅在门口大树下纳凉,豆点般的灯光次第亮起来。
  闻鹤之抱着那一桶水蜜桃味道的真之棒,见到了沈棠。她也确实是笑着的,露出嘴角两个圆圆的小梨涡。
  只不过,是对着别人笑的。
  那个男孩是孤儿院最新收的,父母双亡,因为地震掉下来的横梁失去了双腿,坐在轮椅上,和他当时一样阴郁不说话。
  月光下,小姑娘递给男孩一颗糖,和他说了几句话。
  他们很快熟悉起来,两颗脑袋凑在一起讲笑话,讲的都是曾经她讲给闻鹤之的趣事。
  笑声似银铃般悦耳,丝毫未曾察觉,一米之隔的正后方,闻鹤之正抱着一桶真之棒,目光如毒蛇一般阴冷地盯着他们。
  不知道过了多久。
  小姑娘似乎感觉背后一冷,发现了闻鹤之,但也只是愣了下,便开心地招手叫他一起加入。
  她将男孩介绍给闻鹤之:“哥哥,这是班里来的新同学王焕,老师说我作为班长,应该多带他一起玩儿。”
  女孩笑起来近乎残忍的天真,刺穿了闻鹤之的所有阴暗嫉妒。
  腿骨的疼死灰复燃,席卷到每一根神经上跳跃。
  她像是在告诉他,那些他以为独一无二的陪伴,真挚美好的希望,其实只不过是幻想、是泡影、是她作为优秀学生帮老师分担的任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