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李絮静静观赏,几近叹息。
  雨滴打在冲锋衣上,又顺着防水面料粒粒饱满地滚落下来,言漱礼一如既往低沉冷冽的声音破开雨势。
  “李絮。”认识七年,他好难得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需要帮忙的话,可以说。”
  真是荣幸。
  “譬如?”李絮抿出梨涡,试图以玩笑消解这份严肃,“借我一把伞?”
  言漱礼平静以对,“如果你需要的话。”
  平静之下自有汹涌。
  她孑然一身回国,深夜徘徊不归,拒接陈彧来电……零碎片段,周身破绽,皆可模糊拼凑出一个不愉快的事实。
  言漱礼性情冷,不代表他不敏锐。
  约莫是自己今夜偏离常态的言行,看起来实在可怜,是以令旁观者都生出了一丝恻隐。李絮为对方寻找动机。毕竟他家风严谨,骨子里是有教养的绅士,跟自己再怎么不熟,也是认识的关系。
  更何况夜了。
  更何况撇雨。
  应该识趣些说“不必”的,李絮放空似的延伸思绪,就此礼貌告别,各自轻松,没有必要将第四人扯落这滩浑水里。
  可是她微微仰头,望向那双冷漠而深邃的眼睛,无可避免地,就想起了那只放在岛台上的constance19。想起行驶在波士顿沿途,车窗外丰盈静谧的雪。又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夏日清晨无人造访的钢琴教室。
  心底有什么在急促膨胀。
  阴晦而不安地。
  仿似一头面目模糊的活物,抽搐着,冲撞着,亟欲穿过无可容身的窄门。又似雨林里遮天蔽日孳生荆刺的藤蔓,自身挡住光,又怕再也见不到光。
  言漱礼淋着雨,踩着界线,置身事外,好安静地看着她。
  看她廉价的自尊心。
  昂贵的嫉妒心。
  一年一年,毫无长进。
  于是鬼使神差地,在一股幽暗情绪的裹挟下,李絮主动直视了那双琥珀色眼睛。
  “比起借伞——”她感觉风在眼球周围穿梭,需要格外努力,才能维持完美笑意,“我更想请教你一个问题。”
  言漱礼不发一言,一副很难被取悦的样子,但是没有拒绝,默许了她的请求。
  李絮声音很轻,腔调拖沓,懒懒散散抛出一句问,“你跟雨曼,最近还好吗?”
  “…什么?”
  眼前俊逸的青年微微皱眉,似乎难以理解,这个名字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他们的对话里。
  “恕我冒昧。”
  李絮噙着笑,直接将话剖开。询问他人隐私,像询问云城翌日会不会下雨一样随意。
  “leon,你现在是单身吗。”
  有新鲜的风闯入他们视线结成的网,又被雨水浇得失去形状,屈从地徜徉于此间。
  言漱礼下颌绷紧,眉目冷峻,明显感觉被冒犯。
  李絮对这份冒犯感同身受。
  他眼眶比一般亚洲人深,这样单手插袋,压低视线看过来时,侵略感与压迫感非常明显。亦如一个显而易见的上位者,一个手执权仗的审判者,不悦且不耐烦地向下睥睨。
  “你想表达什么。”言漱礼漠然道,“我不认为你应该对我的感情状况感兴趣。”
  他用的词是“应该”。
  “只是好奇。”李絮耸了耸肩,从容回视,“是或不是,一句话而已。”
  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的。
  抛下一句“与你无关”,像那些讥讽她的人一样。或者掉头就走,像那些无视她的人一样。李絮绝不会继续越界。
  然而言漱礼攒着眉心,缄默片刻,还是容忍似的给出了答案。
  “是。”他冷冷承认。
  李絮笑了。
  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像一手烂牌的赌徒,窘迫得捉襟见肘,不甘心弃牌,更没有筹码跟注。心灰意冷bluff一把,演技拙劣,手法生疏,结果却意外诳到了手持同花顺的大鱼。
  “既然你身边没人——”
  她拂开轻飘飘的烟雾,听见自己厚颜无耻的声音逐字逐句迸出,经由雨水冲刷,消融在无名夜里。
  “言漱礼,你要不要跟我睡一次?”
  凌晨温度渐低,冷泠泠的,企图镇静人心。
  雨丝将天与地缝合。整座城市都覆着一层如梦似幻的薄膜,像素失真,色彩朦胧,恍如未经拆封的旧记忆。
  霓虹塔萦绕着他们旋转。
  言漱礼薄唇紧抿,久久不言,将人瞧得心悸。
  眼前人没骨头似的站着,浸没在波浪起伏的绿里,瓌姿艳逸,白得发光,眼尾红得像是会随时哭出来。
  然而她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他面前哭的。只会招人恼火地假笑,故作逢迎地喊“leon”,又直白生硬地喊“言漱礼”。
  很难辨别这是否一场恶作剧。
  言漱礼感到怪异。被那道似笑非笑、落不到实处的眼神攀扯着,似有若无,反反复复,蛛网般黏连的虚与实,心脏陡然生出一股幽微的戾气。
  “我不吃快餐。”
  他嗓音低而生硬,如同反季节融化的冰,透出丝丝寒气。
  “也不睡随随便便倒贴上来的人。”
  近乎蔑视的比喻与形容。
  令那张英俊耀眼的脸看起来有一丝残忍。
  李絮不知是被风,还是被这句话,刮得轻轻瑟缩了一下。像朵被骤然吹散的蒲公英,盈盈不堪一折,几绺长发缠绕着细脖颈。
  赌输了。理应感到屈辱的。但她面不改色,咬着空烧的香烟,对这个回答并不感到失望或意外。
  “抱歉。”她维持住了微笑。
  笑得满脸诚恳。比以往任何时候见到他都更真心。丝毫没有正常人提出性邀请被拒绝的那种尴尬或难堪,甚至抖净烟灰,落落大方地欠了欠身,“希望没有给你造成困扰。”
  好像她当真于心有愧似的。
  言漱礼一动不动,目光浸在暗处。
  既遭了拒,就不好再碍眼。李絮谈不上惋惜地掐了烟,伸出手试探玻璃檐外撇落的雨丝,感觉一时半刻不会减弱,最终还是决定冒雨出去门口打车。或许路上还能碰见好心的保安帮忙撑一撑伞。
  她挎上手袋,拎起蛋糕盒,推着行李箱步入料峭雨夜里。
  离开之前,不忘抿出浅浅梨涡,伪饰又漂亮地笑,堂而皇之提出另一个请求。
  “为免不必要的麻烦,可以拜托你假装今晚没见过我吗?我会非常感激的。”
  言罢,毫不局促,转身即走。
  花园小径蜿蜒,亦不平整,积出一滩滩柔软水洼。行李箱滚轮沿着直线,滑出坎坷声响。
  她蹭着树荫遮挡,走出玻璃花房照亮的光圈,短短几步,已觉自己睫毛沉甸甸,快被雨雾沾湿了。
  霓虹塔矗立在纸醉金迷的城市中心,分分秒秒昂贵旋转。
  即将零点。
  即将又是崭新美好的新一天。
  塔身色块有序变化,依照惯例缓缓旋转拼出goodnight字样,即将为这座充满荣光与财富的城市熄灯。
  李絮睁着水涔涔的眼睫向上望,准备目睹夜空从光鲜亮丽变回废墟。
  下一秒,视野却瞬息收窄。
  一件浸透松木焚香的冲锋衣,突如其来从头顶覆落。轻飘飘的。犹如夤夜底下另一片夜,为她隔绝了真实的寒与细雨。
  腕骨生出痛意。
  李絮怔怔回望。
  “你就这种态度求人?”
  言漱礼的面庞在黑暗中变得晦暗难明,声线冷冷地沉下去。
  那只刚刚与她短暂触碰又分开的手,极具力量感地收紧,以抚摸火焰的决心,再度攥住了自己。
  第4章 我能不能喝杯白兰地?
  高速电梯上升。
  轿厢宽敞明净,锃亮镜面倒映一双男女身影。
  言漱礼身上只一件纯白短tee,面料被雨水隐约洇湿,撑出明显的肌肉线条。劲瘦有力的小臂青筋微微凸起,一手扶稳行李箱,另一手不动声色握住身边人。
  李絮将兜帽往下拽了拽,露出一双若有所思的水亮眸子。
  男款冲锋衣对她而言过分宽大,一路裹得严实,亦步亦趋被牵着走,并未淋到多少风雨。
  挨得好近。
  言漱礼稍稍松开钳制的重量,以一种随时可以被挣脱的力度攥着她,像不经意揉皱一张纸,又试图以手心的温度熨平。
  李絮偏着头,听之任之,目光反方向游离。
  四十余秒后,电梯缓停。
  李絮回正视线,与他在镜中短暂撞了一下。没来得及躲,或望入对方眼底,双开门就已徐徐拉开。
  与陈彧家强调科技感与几何线条的装修取向迥然不同。言漱礼家的入户步道,赫然陈列一面将近四米高的巨型livingwall。
  由多肉、蕨类、藤本组成的植物墙,混合不同深浅、纹理及体积的绿,居中以蓝鸢尾浓墨重彩勾勒出一个斯宾塞体的l,意蕴此处所有者的标识。野兽派油画般流淌的色彩,浓烈馥郁,视觉极其惊艳。
  确认指纹,推开厚重的双开门,智能家居自动亮灯,入目即见一处室内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