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言陈两家是世交。往前数,女眷之间沾亲带故,勉强又算远房亲戚。陈家经营的富邑集团,核心业务为酒店连锁及房地产置业。言家创建的普德控股,则是一所生命科技药企,旗下主营制药、医疗器械及消费品板块。
  陈彧家世背景已算显赫,个人条件已算拔尖。
  而言漱礼甚至处处都更胜一筹。
  他们同龄,算是表兄弟,从小到大读的学校都是同一间,就连在波士顿租的公寓都在同一个社区。同圈层相识那么多年,家族有往来,又无利益竞争,关系理所当然维持得紧密。
  言漱礼对社交不感兴趣。陈彧则喜欢热闹,每每回国组织旧友派对,都会邀言漱礼一起。言漱礼偶尔也会兴致缺缺地参加几次。
  李絮在这种场合的角色定位,通常是狐假虎威的边角料——陈彧的便宜妹妹,或者霍敏思的漂亮跟班。
  她谁都得罪不起,是以对谁都一副懒懒散散笑模样。开场装模作样喝几杯,巧笑倩兮敷衍几句“是呀”、“好呀”、“真的吗”,随后就找借口走开,意兴阑珊地躲角落寻清静去。
  这个角落,通常都有固定的另一个人在觊觎。
  那就是言漱礼。
  李絮其实很难理解。和自己不一样,以言漱礼的身份地位,整个圈子差不多都围着这少爷转。他既不爱玩,又不需求这种谈不上有效的被动社交,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来参加不喜欢的派对?
  或许这就是高岭之花沾沾烟火气的方式吧。
  李絮揣测不来天才的想法,索性不当回事。实在在无人处碰见了,躲不开,也不忸怩,就眉眼弯弯抿出梨涡,不卑不亢向他举杯问好。
  言漱礼看起来没多愿意搭理她。
  只一如既往冷冷颔一颔首,拿那双波澜不惊的琥珀色眼睛乜她几秒,就漠不关心地移开视线。
  作为为数不多知道李絮和陈彧恋爱关系的人,按理说,言漱礼和李絮的关系应该比陌生人更熟悉些。
  事实却并非如此。
  除去在派对角落互相视对方为空气的默契,以及在中学一起上higherlevel音乐选修课的那段时间,李絮几乎没有什么与言漱礼相处的经验。
  上回这样单独二人面对面,还是她飞波士顿,落地遇见大雪,陈彧有事被绊住,临时拜托言漱礼去洛根机场接她。
  回想起那次坐他副驾,那种度秒如年的无止境沉默,李絮又有点想叹气了。
  高大的阴影逼近。
  言漱礼越过湖泊,走到了与她四目相接的距离。
  不可能由这位大少爷主动开口打招呼,理所当然的事。他愿意沿途停步,而非目中无人地直接走过去,已算格外赏光。
  李絮心底无奈,面上却不显,浸在夤夜流淌的冷气中,美目盼兮地冲他笑了笑。
  “好久不见,leon。”
  她声音轻而脆,风衣下摆猎猎翻飞,被凛风吞掉些许尾调。
  顿了顿,怕夜色昏暗,他贵人忘事,认不出自己是谁,又善解人意地补充一句,“我是李絮。”
  言漱礼面无表情,像过去每一次见面那样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好似觉得她讲了句莫名其妙的废话。
  “我知道你是谁。”
  声音冷而低沉,亦如其人。
  李絮好脾气地抿出一个浅浅梨涡,没戳穿之前有几次,他根本就记不起她究竟姓甚名谁。
  约莫一年不见。言漱礼将短发修得更利落,以实用为第一原则,毫不遮掩地露出额头与眉骨。没有任何赘余修饰,反而显得五官更立体,轮廓更深刻。
  或许也有遗传了一部分日耳曼血统的原因。他的瞳孔隐隐约约呈现一种剔透的琥珀色,本该是暖亮的,实际对视时,却又总感觉冷峻,像极了日光底下不肯消融的雪与冰。
  李絮喜欢这双眼睛——当然,只是纯粹出于审美的角度——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多看。毕竟自己在对方眼里观感并不怎么样,实在不好唐突。
  于是她维持着公式化的微笑,不露声色避开眼神接触,将视线放低,集中在那枚犹如松科植物果实的喉结上。
  对于不得不应付、身高差异又较大的聊天对象,这是非常行之有效的方法。李絮试验过数次,对方几乎不会发现她在偷偷走神。
  “好巧,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神情柔和,口吻散漫,不紧不慢地表演着友好与殷勤,“你这是刚刚运动回来?”
  言漱礼低低“嗯”了声。
  “那不耽误你回去休息了。”李絮抿出浅浅梨涡,乍见三两句就迫不及待道别,“毕竟实在有些晚,你应该也累了。我们下次有机会再聊。”
  自然是场面话。
  她和言漱礼并非熟到可以闲聊的关系,本身也没什么值得寒暄的价值。以为这么客套几句点到即止,笑一笑示个意,马上就能目送这尊大佛离开。
  出乎意料地,言漱礼今天没有即刻撇开距离。反而站在原处,平静俯视这位与自己关系不生不熟的、表弟的女朋友。
  “你眼睛很红。”
  他简短开口,语气没有起伏,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也分不出究竟是关切还是陈述。
  李絮暗暗诧异。
  自己当下形容糟糕成这样了吗?
  以至于这座不近人情的冰山都无法忽视,需要基于人道主义之类的角度,主动关心一句有事没事?
  “湖边风大。”她撩起一双滢润的眼,拿指尖随便拭了拭眼尾,噙着笑敷衍,“也可能是眼妆晕了的原因。”
  其实她长途飞行根本不化妆,只习惯涂一点点保湿唇釉。
  言漱礼唇线抿得很平,明显不信任这句潦草的回答,转而扫了一眼地上的行李箱。
  “联系不上陈彧?”他平而直地问。
  听见这个名字,李絮表情有转瞬即逝的滞顿,但很快掩饰过去。
  她触屏,亮了亮手机屏幕,以示自己通信良好,不存在与谁联系不上的情况,
  “随便逛逛。”她微笑否认,“顺便抽支烟。”
  “将近零点。”言漱礼英俊地挑了挑眉,“你拖着行李箱逛小区。”
  李絮耸了耸肩,笑眯眯地随口胡诌,“不失为运动的一种。”
  言漱礼没有对此发表任何评价。
  他本就寡言少语,李絮更是懒得延伸话题,心想最好让话这么直挺挺摔在地上,谁都别再捡起。
  一般读得懂空气的普通人,这么尴来尬去硬聊几句,早就心照不宣地互道晚安了。
  但言漱礼天然有种无视他人情绪的权力。他无需察言观色,无需讨好或谄媚任何人,自然也就无需在乎,对方掩藏在社交面具底下的微笑是否出自真心。
  李絮还没失去理智到直接拂言家少爷面子。他既站着不动,她就不可能冷脸赶,更不可能撇下他自己先走。
  这么一言不发地静置着,未免难捱。
  李絮百无聊赖地试图转移注意力,将手伸进风衣口袋,恰好摸到刚刚随手塞进去的烟盒。
  这是她在古董市场淘来的漆器,黑体金边,居中镶嵌一枝由蓝宝石与祖母绿构成的鸢尾,充满artdeco时代美学特征,来自遥远的上世纪二十年代。
  它的历任主人将它使用得很珍惜,没留下几多瑕疵。除却开合处齿轮稍稍滞涩,李絮沉思或焦虑时,习惯用指腹抵住这处棱角来回摩挲。
  “记得你也抽烟。”她将金属旋开,悠悠含笑问,“不介意吧。”
  其实不论对方会不会抽烟,让人抽二手烟都是无礼又粗鲁的行为。李絮当然知道。她就是装得有些烦了,想小小冒犯一下,期望言漱礼会皱起眉头,转身就走。
  可惜不遂所愿。
  言漱礼不仅没有皱眉,更没有转身就走。
  他无波无澜,表情没有丝毫破绽,犹如一座完美的雕塑,甚至绅士地抬了抬手,示意她“请便”。
  习惯了愿望落空,也就没有什么失望可言。在人与人的相处间,期望偶尔会成为一种微妙的暴力。在自己父母身上,李絮早早习得了这道理。
  她一如既往放弃得迅速,兴致缺缺低头衔住一支烟,雪白滤嘴压住唇环,密匝匝睫毛像鸦羽般轻轻扇动。
  可以感觉到言漱礼的目光仍然停驻在自己身上,冷而轻盈地,犹如凛冬霜雪覆落松枝。
  不怪他一反常态,李絮自省。事实是凌晨时分拖着行李箱在别人小区游荡的自己更奇怪。
  越想越觉得自己错漏百出,古怪又好笑。最后还是屈服于从小到大那套体面周全,手指重新拨动旋钮,咔哒,敞开金属心脏,将烟盒往他面前一递。
  “味道比较淡。”她自若地翘起唇角,事先声明,“你可能会不习惯。”
  言漱礼没有即刻接受,无声审视着她假惺惺的美丽作态,在李絮以为自己又要被拒绝时,才纡尊降贵从中抽了一支出来。
  言漱礼是货真价实有底蕴的豪门出身。父亲是物理学教授,母亲是钢琴家,外公将他当作集团继承人培养,自幼规矩重,讲究多,家教也严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