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沈衔月的嘴角抽了抽。
  御赐……之物……
  她捏着撕碎的扇子边缘,肠子都悔青了,她咬着牙,默默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沈衔月啊沈衔月,你是不是蠢?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这回好了,原本不过是几板子的事儿,可现在呢,这么大的罪名扣在了自己头上,还不得要了自己的小命?
  老夫人皱了皱眉,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时倾尘,等着他的下文。
  时倾尘拱手道,“损坏御赐之物乃是大罪,请求祖母重罚梨容,杖责八十。”
  沈衔月倒吸一口凉气。
  夺少?
  八十?
  她欲哭无泪,那还不如一板子把自己打死,也省得遭后头的罪了。
  慕容嫣被时倾尘的话吓了一跳,这下手也太狠了吧,她虽然想要惩处梨容,但也没想着要梨容的命啊,八十板子下去,一个寻常男子都不一定能留一口气在,更别说一个闺阁女子了,她思忖着说,“八十大板会不会太重了?传出去也不好听啊。”
  “母亲所言甚是,所以这八十大板,我来替她领受。”他话锋一转,掀袍跪下,“请求祖母责罚孙儿,不如此,不足以平息圣怒。”
  慕容嫣瞠目结舌,“这如何使得,尘儿你不要胡说,此事和你无关,你快起来。”
  时倾尘却不起身,他抬眸,望着端坐堂上的老夫人,“祖母应该明白,忤逆圣意是多大的罪过,这件事,只能如此解决。”
  他跪在当地,声音铮铮,仿佛即将受罚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老夫人默了半晌,她明白,时倾尘此举绝不是为了梨容,或者说,不仅仅是为了梨容,所谓圣意也绝不是一把题有御诗的纨扇,这些日子江南看起来风平浪静,可在水面之下早已是波涛汹涌,千浪迭起,先是太子李元洵跑来江南寻找建安盟的下落,还提出要纳梨容为妾,而后三皇子李元彻又邀请时倾尘前往长安,只身赴宴,这是皇族的拉拢,更是皇族的试探。
  时倾尘此去,很有可能再也回不来。
  他不能去,这招苦肉计,一解鸿门之局,二解时家之围。
  老夫人心情复杂,敛眉不语,她出身钟鸣鼎食之家,年少时又嫁入了燕王府,这一辈子经过的风浪不少,生离死别,兴衰荣辱,于她而言,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她何尝不明白时倾尘的用意所在,可她看着时倾尘,心底还是泛起了一丝不忍。
  时倾尘见状,叩首一拜。
  “还望祖母顾全大义,重责孙儿。”
  老夫人阖上眼睛,缓缓吐出两字。
  “打吧。”
  在场之人一动也不敢动,时倾尘在燕王府是个怎样的存在,他们再清楚不过了,就是给他们一百二十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对世子殿下动手啊。
  时倾尘轻咳一声,“祖母说打,你们都没听到吗?还不动手?”
  一语落地,周遭还是死一般的寂静。
  时倾尘扫视一圈,瞧见他们畏畏缩缩后退的模样,知道没有一个济事的,无奈之下,他唤来凤箫,“凤箫,你来行刑。”
  凤箫双唇微动,欲言又止,他不愿意接这个差事,他跟了时倾尘多年,怎么忍心动手,可于他而言,时倾尘的吩咐不容反驳,他看着时倾尘不容置疑的眼神,终于还是拿起板子,狠心打了下去。
  一下……两下……
  时倾尘始终一声不吭。
  虽然凤箫努力控制着手上力道,可八十板子下去,任谁都不可能毫发无损。
  沈衔月凝视着时倾尘苍白的脸颊,心里火辣辣的疼,板子落在了他的身上,也打在了她的心上。
  打到第三十二下的时候,老夫人终于耐不住了,她霍地站起身来,喝命。
  “不必再打了!”
  时倾尘薄唇轻启,“祖母。”
  老夫人口吻强硬,“够了,燕王府再如何落魄,也不至于此,速去请郎中。”
  凤箫巴不得一声,立刻掷了板子,扶着时倾尘起来。
  慕容嫣啐道,“糊涂东西,都打这样了还能走道吗!你们几个,赶紧搬一张藤床过来!”
  几个仆僮忙不迭去了。
  时倾尘额角渗着冷汗,呼吸疾促不稳,巨大的疼痛将他包裹,他仿佛坠入了深不见底的白莽,又冷又累,他勉力扯了扯嘴角,抬眼看向沈衔月。
  “表妹可否帮我一个忙?”
  沈衔月用力点头,“表……”她的“表兄”说了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忽然有点后悔,后悔什么,她自己也说不出来,但她确实后悔了,她抿着唇,“什么忙?”
  时倾尘似乎笑了一声,沈衔月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还能笑得出来,可他神情轻松,眉眼上挑,分明就是心情不错的样子。
  “表妹上次送我的那味香料很好闻,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沈衔月一头雾水。
  香料?什么香料?
  她何曾送过他香料?
  时倾尘继续说道,“等下,表妹可否再送一些给我,我闻着,也好歇息。”
  沈衔月望着他唇角淡淡的笑意,忽而反应了过来,他这是想帮自己脱身,她连忙点头,“有的,我这就去取。”
  说着,她向老夫人和慕容嫣行了一礼,“祖母,母亲,我先告退了。”
  老夫人看了眼她,又看了眼时倾尘,略一点头,“去吧。”
  沈衔月经过时倾尘身侧的时候,轻声道,“谢谢你。”她顿了顿,“时倾尘。”
  时倾尘眼眸深处泛起一丝波澜。
  她唤的不是血亲之情的“表兄”,也不是兄友之义的“天澜”,而是“时倾尘”。
  “时”是他的姓。
  “倾尘”是他的名。
  直呼一个人的名姓,要么深恶痛绝,要么形同陌路,要么至亲至爱。
  时倾尘望着她。
  她会是哪一种?
  *
  听澜苑。
  庭下积水空明,月华微漾,风过处,拂落一池婆娑花影。
  时倾尘给自己的伤口敷了药,此刻药迹未干,他披着衣裳,席地而坐。
  竹影摇曳,他抬眼,凝视着明瓦上映出来的那一抹倩影,她站在他的门外,抬了抬手,似乎想要叩门,须臾,又放下了。
  他望着她踌躇不决的样子,唇角不自觉上扬,这个表妹,有点意思。
  时倾尘轻声开口,“有什么事吗?”
  沈衔月听见他的声音,微微一怔,她回首,看见了青石台上的他,“你在这儿?”
  他笑了笑,“不然呢?”
  她想到自己方才的忸怩都落在了他的眼里,脸忽然就红了,她默默安慰自己,幸而天黑了,倒也瞧不真切。
  沈衔月拨开竹叶,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暗香疏影,月
  华微漾,她穿着一袭郁金香染缬抹胸千褶裙,单丝罗银纹披帛,行动时,腰间的流苏玉环绶玲玲作响,音韵入风,清脆琳琅,似是大珠小珠落幽潭,又似松叶萧萧鸣山涧。
  时倾尘坦然地看着沈衔月,她很美,但在某种意义上,这已经和他再无干系,自从他从“建安盟”得到沈衔月确为梨容的消息之后,他对她便已断了男女之念,思慕之情,那夜凤箫走后,他在冰水中待了一整晚,水很凉,夜很冷,他由着刺骨恶寒席卷全身,彻及心脉,只有这样,他才能短暂忘掉心底不为人知的酸涩。
  沈衔月望见他眼底的疏离,微有疑惑,她以为他在慈安堂出手相救,是因为爱上了自己,至少,他对自己应该是有几分喜欢的,可是这一刹那,她又有些不确定了,她深吸一口气,试探着问,“为什么要救我?不要告诉我,你使出这招苦肉计,是为了不去长安赴宴。”
  时倾尘微一挑眉,“为什么不?”
  “如果真是这样,你大可以散出消息蒙骗外人,何必真的折损自己?”
  “嗤,你既然想到了这一层,便是个聪明人了,你既然是个聪明人,又怎么会不明白,做戏要做全套,再说了,这点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沈衔月咬着下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还算平静,“就没有别的原因吗?”
  时倾尘沉默了一下,半晌,他抬眸凝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道,“当然有。”
  沈衔月走近一步,“是什么?”
  风吹乱。
  半片痕。
  在她期待的目光中,时倾尘轻轻开口,声音如玉寒凉,“因为我想保护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你。梨容,我们身上流着共同的血液,我们都是时氏一族的儿女,我会护你一世的。”
  他顿了顿,补充说,“以兄长之名。”
  沈衔月勾了勾唇,似是嘲弄,“好,我明白了,不过在此之前,我要做一件事。”
  “什么事?”
  她没有说话,而是径直向他走了过去,醉人的香气越来越近,他有一瞬间的失神,清辉澄澈竹沧澜,花影斑驳月婆娑,她的脸庞细若白瓷,灿若流霞,颊侧晕开一抹少女的娇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