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他推门而出后封燃快速地冲去浮沫,在卫生间翻找起来。
  单手操作很费力,不过可找的范围有限,所以并没花费过多时间。
  不出所料,他的手机就在洗手池下抽屉的内侧。
  这几天除了这里和画室都在装修,沈执百密一疏。
  他把手机藏在毛巾里走出去,沈执刚好上楼,问:“这就出来了?不是嚷着要洗一小时吗?”
  窗外夜色已深,楼下的师傅们都离开了。偌大的屋子里只剩俩人,从前不觉得,如今竟幽静得发慌。
  “洗够了。”封燃绕过他。
  沈执挡在他身前,上一步台阶封住去路,说:“下面开着门窗,你什么都不穿,会感冒的。”
  “胳膊都给我拧断,还怕我感冒,你搞不搞笑?”封燃不耐烦地说,“我就去喝口水,散散步。”
  “水我找人倒,二楼也可以散步。”沈执步步紧逼。
  封燃不由得退上最高处,无路可走。
  “你到底还在担心什么?我已经被你困在身边了。”
  “困在身边……我只想跟你好好在一起,堂堂正正地在一起,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也无所谓,你为什么不明白?”
  沈执猛地握紧他的手腕,力气大得他吃痛松手。毛巾散开,里头的手机一阶一阶滚落下去。没人去拾起,落到最后一阶才作罢。
  他大力甩开手,说:“你呢?你到底为什么不明白,我们已经没可能了!”
  “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你想玩游戏,我给你配最好的显卡,一个人玩没意思,我可以抽空学,陪你一起玩。你想回家,我把这座房子的陈设布置都装成你家的模样,或者我们再买一套完全一样的房子,买一间相同的网吧。厨房有一半我都会改成调酒厅……这些一切都可以由你决定,但是你不可以离开我,离开我的视线,你只准想着我,全心全意爱我……”
  “够了,”封燃忍无可忍将他打断,“你把我当什么?沈执,你把我当什么?你告诉我,我是人,还是你圈养的动物?”
  他反复地询问,得来的只有沉默。
  封燃的心跳渐渐慢下来,深吸一口气说:“沈执,告诉我,你当初,为什么答应和我在一起。”
  突然天际一声闷雷轰响,屋内顷刻间陷入黑暗。楼下传来短暂的骚动,保镖打着手电闯入,看到他们二人落在楼梯上的影子,静止的,层层折叠,被拉得颀长。于是又陷入安静和黑暗。深潭一般。
  沈执的眼睛似乎更黑些,黑亮黑亮的,一眨不眨地看着封燃,又没有什么表情,像猫的眼,漂亮得瘆人。
  封燃全线溃败,挪开目光,试图用强硬语气扳回局面:“你少这样看着我,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和我妈……以及你爸有关系?”
  他盯紧了沈执的表情,大概是猜对了。
  接着沈执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封燃忽觉不对劲,伸手,却没拉住,眼看着他骤然倒下,从台阶上摔下去。
  沈执生病了。
  他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烧的,谁也不知道。
  封燃此前也从未见过他发高烧,通常有点头疼脑热的,睡一觉就好。试了又试,体温计的水银凝固了似的,停在三十九度不肯落下。
  医生来了,给封燃正骨那位。两个人面面相觑,封燃说:“不是我干的。虽然我跟他确实有仇。”
  医生窘迫地说不是那个意思,挂好点滴,嘱咐注意事项。
  封燃问身侧的保镖:“记住了没?”
  他人离开后,沈执微微睁开眼,目光里是说不尽道不明的情绪,雪一样澄净冷冽。
  “别看了。我等天亮走。”他抚摸那双眼,睫毛在手心瘙痒,“你安心休息。有人照顾你。”
  他刚起身,手被紧紧抓住。
  “别走。”
  他想抽出胳膊,被抓得更紧。透明输液管里,暗红色慢慢爬上来,扎眼极了,封燃皱眉,说:“你别动,穿针了。”
  沈执低声重复道:“别走。”
  封燃沉了脸色没说话,调整姿势,另一只被吊起来的手费力地一根根掰开他的指头。
  最后一根手指离开,封燃刚站起,沈执吃力地侧身,用力拔掉整条输液管。
  针头抽离皮肤,血液飞溅而出,落在二人的身上。
  心跳声如骤雨突来,震耳欲聋。
  在封燃的怒骂声里,他想坐起来,但失败了。他闭上眼睛,现实快速地向后退,身体变得轻盈,一双无形的手为黑白世界重新上色,再睁眼时,已回到了多年前的这个房子。
  他下意识地看腕上手表,时间醒目,他知道这一日即将发生什么。
  但这里清冷孤寂,与记忆中大相径庭。
  是梦。他闭上眼睛,任热浪吞噬。
  过去十几年,他总被困在这里,一发烧便回来。算算时间,他上次发烧还是上学时,过去这么久,竟还不能释怀。他慢慢蹲下来,这个日子,将是他一生的噩梦。
  十岁那年,沈执放学回家,把书包放好,校服脱下来收入洗衣机,洗了澡,安安静静地在客厅画画。
  他每一天都这样,规规矩矩,除了父亲,没有一个人不夸他听话懂事。
  ——他乖得不能再乖,又生得温柔漂亮,天生和调皮捣蛋之类形容这一年纪男孩的词语无关。就连画画,都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从不发出太大响动,不乱丢工具。画架边放着专用的小刷子,随时清理落下的橡皮屑纸屑。
  姑姑请了专门的老师教他画画,每周上三次课,沈执放学后的时间,几乎都用于完成画画课的作业。
  今天到了上色那步,突然,头顶出现一声长长的尖叫,嘹亮刺耳,他手一抖,画纸上拉出一长条深红色痕迹。
  他抬起头,二楼的“禁区”冒出熊熊的、源源不绝的黑色云烟。接着是一簇火焰猛地升腾,直冲向天花板去。
  那是他一步也不能踏入的区域,发生什么都与他无关。
  “敢上去我就打死你!”父亲这样说过。
  烟雾报警器滴滴作响,水流溅射下来。耀眼的光芒下,他短暂地失明。不断有碳黑掉落,落在头上、肩上,烧着了胸前的衣襟。
  他哆嗦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皮肤被灼烧的痛感越来越强烈,他扑灭火,连滚带爬地躲向一排画板后。做饭阿姨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盆水泼来,拦腰抱起他,冲出了家门。
  黑色的烟雾汹涌地溢满这栋小楼,有人打了火警电话。房内的人陆续跑出来,个个焦头烂额,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什么,沈执缩在花圃的缝隙里,看着这场谜剧。
  没多久,父亲和救护车一起回来,下车时他没站稳,差点扭了脚,被管家扶住了。沈执很少见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头发凌乱,衣衫不整,精神状态也不大好,脸色充满不安。
  管家凑近他说话,他面目从错愕变为狰狞,像被上了发条的机器,抱着头跺脚,张牙舞爪。
  他疯子一样怒吼,四面八方寂静无声。
  “疯子!真是个疯子!老子怎么招惹到这种女人,供她吃供她住,毁了她自己不够,还想毁了我!烂了脑子的东西跟瘟病一样,这么多年了,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没过多久,几个人抬着担架出来,上面盖着块白布。
  沈执不由自主地,伸长脖子去看,随着担架的摆动,白布摇晃,缝隙中,突然掉出一条手臂。
  一条焦黑的手臂,一只焦黑的手。
  手指有些蜷曲地连接在一起,已经无法分辨出五根手指。
  人们窃窃私语,门外不断地有车门开关声,熟悉的、不熟的亲戚都来了,神情无一不肃穆。
  蛋白质和脂肪被炙烤的味道渐渐地飘入沈执的鼻腔,这个炎热的盛夏的夜晚,他的牙齿止不住地打颤,胃一下下抽动,呕吐的欲望越来越强烈。
  担架抬到父亲的面前停下,他嫌恶地掩住口鼻,眉头皱成“川”字,四处张望。
  沈执警觉起来,瑟缩着身体想藏进草丛,但终究是徒劳的,父亲在转身的刹那就发现了他。
  他突然兴奋起来,似笑非笑着大步而来,目光炯炯,眼睛像钉在他身上。
  沈执连连后退,恐惧充斥整个大脑,周围的视线聚焦于他,却没一个人伸出援手。
  “你要不要见妈妈最后一面?啊?来,快过来!你不是一直想见你妈么?”
  他抓沈执的胳膊,要拉他出去。
  恐惧在此刻达到巅峰,沈执摇着头,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挣扎、叫喊,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了出来。
  父亲终于放弃,看着止不住颤抖的他,冷笑一声,低声地诅咒:“你和你妈一样,不会有好下场的。”
  父亲松手,离开了。
  一向爱干净的他来不及收拾满头满身的碎叶和尘土,也来不及在意环境,他给自己最后的体面是转过身去,把后背留给所有人,然后跪在地上,止不住地干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