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医院,病房内空无一人。
  纪何初的手机仍放在床头柜上充电,亮着的屏幕弹出消息提示,是于廷问纪何初散步回来没有,要不要给他带一份小酥肉。
  韩驰环视一圈,烧水壶的保温灯亮着,纪何初的外套挂在架子上,卫生间还残留着一些水汽,依稀能闻到淡淡的凤梨椰香。
  “欻——”
  阳台的玻璃门没关,桌上摞着的纸被风吹得散了一地。韩驰俯身去捡,在上面看到熟悉的字迹,写的是他在机场跟纪何初的视频聊天内容。
  随手再翻几张,前些天的聊天内容也有。
  纪何初写这个做什么?是又在做什么实验吗?
  从阳台灌进来的风呼呼地吹,尚未压下去的焦躁不安又被撩得高高浮起,韩驰走过去想关上玻璃门,瞳孔骤然一缩。
  四楼公共露台的边缘处有个人影,坐在那儿的不是纪何初是谁?
  心头一震,韩驰立刻转身,以最快的速度下楼冲了过去。
  “纪何初!”
  冲上露台,韩驰大喊一声,纪何初却毫无反应,直到他喊了第二遍,对方才如梦初醒一般回头。
  “你在做什么,”韩驰努力调整自己的语气,小心翼翼地往前迈步,“别坐在上面,快下来。”
  “韩驰?”纪何初露出十分困惑的表情,“你怎么在这儿?”
  “深圳的行程暂时取消,我就回来了。”
  纪何初似乎根本没在听,他左右看了一圈,荡起挂在外侧的双腿。
  韩驰冷汗都冒出来了:“别动!你……你这样、太危险了。”
  纪何初闻言回头,韩驰条件反射地停下步子。
  “以前他们发现我坐在这儿,就会说带我去吃海鲜自助、给我买全套漫画,”纪何初云淡风轻地问,“你呢,打算给我什么?”
  “都可以,”韩驰很快地接道,“全部,你想要什么?”
  纪何初笑了笑,而后随意拍拍身侧:“那你陪我坐一会儿吧。”
  “好。”
  韩驰握紧拳头,屏气凝神地走过去,学着纪何初的样子在他旁边坐下。
  双腿悬空,韩驰忍不住往下看了一眼。
  “别担心,”纪何初轻飘飘地说,“人从很高的地方往下看,就是会想跳下去的。”
  努力保持镇定,韩驰说:“纪何初,这里是四楼,从这里跳下去死不了的。”
  “是吗?”
  “是,断手断脚变成残疾人或者植物人的概率比较大,”韩驰认真地跟他分析,“失去一部分身体功能,说不了话也动不了,在床上或者轮椅上待一辈子。”
  “吓我啊,他们一开始也这样,”纪何初转头配合地问,“那我们去找个楼层更高的?”
  “可以,去顶楼怎么样?”韩驰试探着伸出手,“顶楼景色也更好。”
  “好啊。”
  纪何初笑着也伸出手,嘴角的弧度在碰到韩驰指尖的瞬间陡然消失。
  “纪何初!”
  纪何初用力想甩开韩驰,奈何韩驰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使力按着他的肩膀将人从露台上扑了下去。
  两人在地上滚了好几圈,重重地摔作一团。
  “韩驰、韩驰……”
  纪何初慌失措地爬起来,接着愣在原地。
  韩驰摔得眼冒金星,他撑着胳膊起身,手臂却传来一阵剧痛——
  一道血淋淋的伤口,皮肉不知被什么割开翻卷一截,汩汩冒着血,看起来狰狞可怖。
  “嘶……”
  韩驰忍着痛,轻轻抽了口气,抬眼看见纪何初的泪水已经漫出眼眶。
  “没事了。”韩驰将受伤的胳膊往后撤,另一只手去抹他的眼泪。
  纪何初推开,执意抓住他受伤的胳膊,拉到眼前。
  “没事,”韩驰握着纪何初的手腕安抚道,“只是蹭到了而已,皮肉伤,没关系。”
  纪何初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他低下头,起初只是抽气,很快转为哽咽,而后肩膀耸动的幅度越来越大,韩驰用力抱住了他。
  纪何初终于放声大哭。
  这天下午,韩驰肩头的眼泪落下又蒸发,医生解下缠在初生婴孩脖颈上的脐带,拍打他的后背,他由此学会呼吸与啼哭,在独属于自己的襁褓内不管不顾地宣泄所有情绪,直到精疲力尽。
  第71章 推开是靠近的开始
  “伤口三天内不要碰水,注意不要磕到碰到了,好好休息,不舒服及时找我。”
  “好,谢谢医生。”
  包扎完伤口,韩驰将医生送出门,重新回到床边坐下。
  纪何初睡着了,下午哭的那场消耗了他太多体力,回到病房时整个人浑浑噩噩,韩驰倒个水的功夫,再转身纪何初就已经沉进了黑甜乡。
  房间里很安静,床上的人呼吸声绵长平稳,韩驰呆坐着总觉得恍惚,思绪乱跑无法集中注意力,心却荒谬地感到踏实。
  “叩叩叩。”
  门口传来敲门声,韩驰回神,听见何豫的声音。
  “小初,我进来了啊。”
  刚要按下把手,门从里面被拉开。
  “韩驰?”
  何豫十分意外,又瞥到对方胳膊上的纱布:“你受伤了?!脸这么白!”
  韩驰赶忙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轻声道:“何初在睡,我们出去说吧。”
  何豫点点头,两人一起来到走廊上。
  “怎么回事儿,你怎么回来了?还搞成这样!”
  出于一些考量,韩驰先没打算将实际情况告诉何豫,他回答道:
  “合作方的拍摄行程暂时取消了,胳膊是回来的路上没看台阶,不小心踩空摔了一跤弄的。还好,没摔断骨头。”
  “这还好吗!”何豫指着厚厚的纱布惊叫,“这也太不小心了吧!”
  韩驰无奈地笑了笑,何豫在全方位嘘寒问暖后总算放了心,他扯了下嘴角:“不过你回来就更好了,省得我在路上还要操心小初。”
  “路上?”韩驰没听明白。
  “嗯,”何豫抬眼道,“我要去趟云南。”
  韩驰当即皱起眉头,又听他说:
  “我爱人在那里。”
  韩驰更加搞不清状况了:“谌峰……”
  “他不是,他——”
  欲言又止,何豫一时语塞,卡了半天,低头苦笑一声。
  “他是我爱人的弟弟,”顿了顿,何豫接着说,“我爱人……已经牺牲了。”
  韩驰霎时明白过来,屏住了呼吸。
  “很多年前的事儿了,”何豫看向别处,语气轻松,“他这个警种比较特殊嘛,什么消息都封锁得死死的,当初我知道的时候就三个字——人没了,遗体遗物什么其他的都没有,冷冰冰一句话,我连他躺在云南的哪块地都不知道。”
  “你知道的吧,我和家里很早就闹翻了,起初是因为我出柜,他们接受不了我是同性恋,拿扫把打我让我滚出去。后来慢慢也接受了,让我把人带回去看看,说只要不乱搞,两个人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行。我倒是想啊,可他这个也保密、那个也保密,今天说出任务危险、明天也说出任务危险,我根本就没法儿带回去。再后来,想带也带不回去了。”
  “家里人看我一直说有对象,又一直没个准信儿,时间久了就笃定是我玩心重,找借口在搪塞他们。我尝试过跟他们解释,但他的所有信息全都涉密,连名字……算了,想想保密其实也是保护其他人,反正知道我跟他的本来也没几个,就这样吧。”
  “至于谌峰……他们不是亲兄弟,但从小一起长大,感情很好。谌峰很崇拜他哥,高考的时候追随他哥的脚步也报了警校,后来被分到同一个小队……出事之后就负伤退役了。”
  何豫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爱人临终前嘱咐他让他照顾我,这小孩挺有责任心,所以才一直跟着我。就是脾气差了点儿,还不太会说话。”
  韩驰认真听着,面色凝重。缓了口气,何豫继续说:
  “这些年一直有人在找他,昨晚,谌峰接到战友的消息,说找到他的遗体了。当地的村民偷偷把他们埋在山里,为了掩人耳目没立墓碑,只记了个位置。”
  何豫的话停在这里,韩驰已经完全明白去云南对他来说是不需要做决定的事,但……
  “知道你们担心,怕我身体撑不住,”见韩驰久久没有说话,何豫开口道,“但其实我在很早很早、没生病之前就已经想好自己的身后事了。”
  “死了以后我会托人把我的骨灰洒到云南去,不知道他在哪儿,我就花钱让人每个地方都洒一点,总能碰上。”
  “所以退一万步来说,就算我这趟真的没回来,也是走向本就预设好的终点,没什么可遗憾的。再说了,个人状态不也对病情有影响嘛。”
  何豫爽朗笑道:“去见他,我肯定会想方设法拿出最好的状态,再回来做手术说不定成功率更高呢。”
  这是韩驰第一次面对乐观积极的态度也说不出话来,他努力牵起嘴角笑了笑,垂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