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二爷搭了张桌子坐下方喝茶,美滋滋同江诗琪讲述老黄桷树的风霜经历,这棵树还是二爷幼时种下的,那会儿高大的树只是院里水缸旁的一株小苗,那年重铺院子本是要把黄桷树当作杂草拔了,后面二爷的母亲把树挪到了外边,没成想多年后它能长得如此挺拔壮硕。
  江诗琪听得入迷,像在听童话故事,二爷讲了很多以前的事,从老树到旧时他家的起落沉浮,再到他上山当道士的前因后果,以及后面一些年的种种。
  二爷家祖上也阔过,有钱人家,后面遇上特殊时期,家便散了,二爷的父母也是在那时候没了,他成了孤儿,有家不能回,是一位善良的大姐于心不忍,怕五六岁大的他继续遭殃,于是偷偷送他去偏僻的山上躲难——当年的四野山上还没有道观,只有一个老道,一处破茅草屋和古时遗迹,而老道,便是二爷的师父,陈则的师祖。
  至于大姐,则是陈则他奶,一位早早去世的老好人。二爷没告诉江诗琪大姐是谁,这些旧事,连陈则都不知情。
  江诗琪不是很懂,小孩儿不理解的东西太多了,什么特殊时期,什么上山下山,她乖生为二爷倒茶,扬起下巴:“然后呢?”
  二爷笑笑,只是摸了下她的脑袋。
  去年确诊时,医生预估二爷最多只能活半年,如今早超过半年了,他还活得好好的,为这,老头儿尤其得意,老天待他不薄,多活一天赚一天。
  又是一个月过去,还跟原来大差不差的,甚至隐隐有点好转的趋势。
  距离上次去医院,二爷没再晕倒或抽搐,顶多是流了两次鼻血,别的时间都无事。
  也许是吃药起了作用,得到了控制。
  陈则更加准时地监督他吃药,强迫症似的,精准到哪一分钟。
  熬到月末,二爷换季不适应,着凉了,成天咳嗽,还咳血了。
  陈则没发现,二爷藏得很好,可那时贺云西在当场,老头儿擦擦嘴,拽着贺云西的衣角,生怕他喊人过来,等不咳了,血擦干净了,小声说:“别跟他讲……”
  几近央求的语气,让贺云西不得不心软。
  二爷躺椅子上,悠哉地摇动,慢慢又停了下来,一下午都没再动过。
  陈则进门,唤了两声,可喊不动人。守在椅子旁,陈则脚下生了根,定在当场再难挪动一步,怔怔站到腿都麻了才敢伸手去探鼻息。
  二爷这才动了下,懒散翻翻身,合上眼欠不拉几拖长声音:“还没死呢,着什么急——”
  有心逗耍陈则,装的。
  “瞧你那出息,吓成啥样了都。”老头儿不当人,还白了他一眼。
  陈则不生气,半蹲下,靠着椅子,嗫嚅半晌只叫了声:“师父……”
  二爷没长心似的背过身,不看他:“大白天莫喊魂,做你的活儿去,该干正经事就干,少来烦我。”
  第69章
  春分后十几天是清明, 接着是谷雨,连着跨越两个时节,一个月就过去了。
  又到了穿薄外套的时期, 这一年转暖比以往都更快更及时, 二十度上下的气候最宜人, 不冷不热, 风轻柔,光也灿烂,从朝阳到余晖,从清晨的露水到夜半的月亮,安宁如梦。
  陈则不再和二爷吵闹了, 一个不愿吵, 一个吵不动,他们有时的相处还挺温情, 终于像寻常的师徒了。
  另外,陈则妥协了,办寿宴的事还是依从二爷的意愿,他和贺云西找了处二爷以前常去的河边老馆子,一能做本地传统宴席大菜的地儿, 风景秀丽且有口皆碑, 很受周围的老街坊们喜欢, 并将饭馆附近的戏园也包了, 还请了舞龙灯和狮子的团队,老一辈就乐意看这些, 庆祝就得尽兴,敲锣打鼓,鞭炮齐鸣, 必须搞火热喧嚣些,越喜庆越上道。
  所有宾客的请帖都是陈则手写,登门拜访,挨家挨户去送,连夜开车到四野山一趟,通知山上的诸位同门。
  贺云西陪着同行,回城的途中,陈则倚着副驾驶座睡着了,很累,等到和平巷了,洗漱都省了,进门继续倒头就躺下。
  本想打水擦擦脸,多少倒饬一下,盆子都端过来了,贺云西迟疑片刻,放下东西,算了。
  “被子多盖点,睡中间些。”贺云西轻言细语,为之掖被角,无奈陈则实在睡得死沉,累到打起了轻微的呼噜。
  挨他边上,贺云西侧躺面朝他那边,隔着重重的夜色看了会儿,摸索几下,指尖落到陈则颈侧,往上,再是脸和耳后。动作极轻,不会把人弄醒,只是摸上去碰了碰,除此之外就没了。
  收回手,贺云西还不困,到后半夜很晚了才跟着睡过去。
  天一亮,又是新的日子,无论好赖都得继续过下去。
  或许与师徒俩休战了有关,二爷也不再同陈则“较劲”了,老头儿总是急躁脾气,话不到两句就爱训斥陈则,要不就说些挤兑或逗耍他的大道理,但现在不说了,连牌都不打了,二爷闲着就到五金店收银台坐着,过去走走。
  短短的一段时间,二爷瘦了一大圈,原本结实硬朗的身子骨不知何时开始萎缩了,成天佝偻着,变作矮小的一截。
  江诗琪往上蹿了些,都快到二爷耳朵的位置,小姑娘不太理解人会变矮这事,起初还挺疑惑,难道她又长高了很多?
  可是没有,她的确长高了,可没有长很多,顶多是赶上了同龄人的尾巴,依旧勉强及格,还不到一米四。
  江诗琪趴收银台另一面写作业,时不时抬头打量,等到憋不住了,悄悄对二爷嘀咕:“你咋变矮了呀,为什么啊?”
  二爷笑了笑,慈爱回答:“我变老了,人老了,都会这样的。”
  “那就是你以后还会更矮?”
  “如果还能活到那个时候,应该是。”
  江诗琪放下笔:“二爷,你多大了?”
  二爷说:“六十有五了。”
  “65岁吗?”
  “对。”
  江诗琪哇了声,她数学不太好,掰着手指头才能数明白65岁究竟有多大。毕竟只有九岁,六十五,在她心里确实很老了。
  只是转念一想,江秀芬比二爷还大几岁,江诗琪又皱眉,小孩子对年龄的概念是很模糊单薄的,只会用身边人做参考,她出生那会儿江秀芬也就差不多二爷这个年纪,江诗琪从来没觉得她阿婆老,认真想了想,她忽然难受起来,小姑娘机灵,一下子就想通了。
  “二爷,你是不是生病了?”
  二爷不应,不否认,只是靠在椅子上,过了几分钟叨叨了句:“人活三万年,死生病痛,都是天注定,强求不来。”
  江诗琪听不懂,她呆呆看着,没多久眼泪花花,待陈则从仓库出来,她上去抱着陈则就不松手,泪珠子啪嗒直掉。
  “哥,二爷咋地了啊,他怎么了,生什么病了?”江诗琪小心翼翼开口,可得不到准确的答案。
  陈则只说:“不要闹腾他,老实点,别在他面前哭。”
  江诗琪问:“他也要离开我们了吗?”
  “不知道。”
  “他的病能治好吗?”
  “好不了了。”
  “为啥呀?”
  哪有那么多原因,生病就是生病,治不好的太多了,现代医学就那个样,疑难杂症救不回来的每天都有,命里自带一劫实属悲哀。
  陈则前两天带二爷又去了医院一趟,复查,结果差强人意,不算特别坏。
  医生的建议还是老样子,继续保守治疗,不考虑其他治疗手段。
  陈则本人还是希望可以采取手术或者别的见效更快的方式,保守治疗只是讲得好听,说到底,其实就是治标不治本,延缓病灶持续恶化,死得没那么快而已。
  这次医生说得更直白些,大意是二爷现阶段恶化得并不算迅速,男性平均寿命也就七十出头,二爷都这个岁数了,采用非保守治疗手段很可能会适得其反——讲难听些,就是病情恶化到导致死亡的速度不一定能赶得上寿终正寝的那一天,非保守治疗其实很遭罪,好多老人不治疗还好,治了反倒走得更早。
  二爷心态积极,他本身就随遇而安,年轻人不能一味地强逼他。
  经历完最初的接受阶段,陈则倒没原先那样极端了,医生这话若是放在前两个月,他估计能当场跟人打起来,可现今他只是安静听着,从医生办公室出来,拿了药又带二爷回家。
  凡事都是过了最初的阶段就会更平和了,接不接受都一样,改变不了结局。
  既来之则安之,陈则能有这觉悟,二爷就放心了,说:“对嘛,这不就行了,早这样咱爷俩都好,何必呢,非得跟自己过不去。你呀,也算是明理了一回,以后都消停点,不要老是找不痛快,你不好过,我也不好过,大家都不好过。万事都得朝前看,往前走,人这一辈子都是这样,不能卡在哪儿就不走了,那不成。”
  陈则沉默寡言,很多时候都没话讲,只有偶尔对着贺云西,两人才有话说。
  贺云西不和他聊二爷,不谈那些有的没的,店里缺人,大邹一直不回来,陈则不打算再招,贺云西多来帮忙几次,逐渐就成了这里的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