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我不知道。”
  二爷沉吟片刻,嘴上不跑火车了,浑浊的老眼望着自家徒弟,盯了又盯,许久,不得已地长长叹息一声,认命了,不兜弯子了,指指自个儿的脑袋,告知他:“这里,长了个东西,恶性的,得开刀动手术才能取出来,但是位置偏了些,长在了神经上,压迫到了血管,已经取不了了。”
  陈则不信:“医生讲的,还是你自己认为?”
  刚刚罗医生都还让住院,让谈谈,不能治会让留下来?
  “小罗医生他是负责,医者仁心,总不能放我回去等死。”二爷讲,“这边的医院给的结果,去了省里,武青那边的医院也是一样的,几个医院都这说法,没辙,折腾反而白费功夫,没必要。”
  还是不相信,陈则去找罗医生,二爷不拦他。他走到门口,始终没回头,这一出去小半天都没回来。
  二爷没骗人,是真的,医生下的判决,掺不了半分虚假。
  真能治,等不到今天,早动手术了,何必拖到现在。
  刚确诊那会儿二爷比他还轴,更加不相信自己得病了,明明平时啥事没有,不痛不痒的,不仅一丁点该有的症状都未曾出现,相反,还身体倍儿棒,吃喝跑跳什么都行,连发现肿瘤的存在过程都是偶然,是有一天出门晨练运气差被一辆车撞了,本来没撞出毛病,无擦伤骨折等等,是司机怕后续被讹摊上事,见二爷年纪大了,坚持带他到医院做检查,用医学检查报告证明以便两清,结果不查还好,一查就出事了,脑子里竟然长了个瘤,还是恶性肿瘤。
  老头儿这辈子生病都少有,上一回身体不舒服不晓得是哪一年的事了,一来就来个那么大的,咋能接受。
  可惜事已既定,跑再多家医院都徒劳,改变不了结果。
  权威脑科专家都无力回天,总归就那个结论,手术成功概率较低,不建议开刀治疗。
  较低都是宽慰人的说辞,实际上说白了,就是依据现今的医疗手段没得治,上了手术台极大概率下不来,并且就算手术成功,能不能醒过来又是另一回事。
  况且,那玩意儿发现时就扩散了,晚了。
  二爷这把岁数了,还不如保守治疗好生修养,兴许还比开刀动手术活得久一些。
  罗医生的回答与二爷如出一辙,没差。
  之所以让住院,的确是出于医生的职业素养,而不是让人留下来动手术。
  二爷不配合保守治疗,药不吃,检查不做,医嘱那是一句没遵守,老头儿够作的,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晕倒几回了都,还是不肯按医嘱吃药治疗。
  “目前来看,一般是不建议手术,这次先留院住几天,后面视情况而定。”医生讲。
  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进来了,只要家属不坚持放弃治疗,那医护们都会尽其所能,能治就治,哪怕不能治,明面上也不可以照实讲,不能轻易灭掉病患和亲属们的渺茫希望。
  陈则再回病房,已然没了先前争论的气势,进去仍是坐陪护床,守着二爷。
  五金店开门营业没人管,晚些时候孙水华他们回店里了,听说了陈则和大邹起矛盾的事,孙水华打电话来问了两句。
  陈则把店交给他们,不回去了,说:“这两天你们有空就看着点,没时间就关了,我有点事,暂时回不去。”
  听出他的不对劲,孙水华他们不多嘴,两个人够看店了,完全能行。
  陈则在这儿守着,贺云西也在,只有大邹没多久离开了,照顾邹叔去了。
  事已至此,二爷倒坦诚,该交代的都交代明白,他看得开,看得淡,生死不过合眼而已,活了大几十年够本了,挺好的。
  至少不咋受罪,比起邹叔他们,他算是老天眷顾的了,得这种大毛病都快没命了,却不似那些行将就木的病人被折磨得痛不欲生,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陈则要守着就让他守着吧,随便他。
  后面陈则沉默端来水,让吃药,让配合拍片,做检查,二爷也照做,很听话。
  晚饭订的外卖,二爷点的,不知哪个时候学会的用手机软件,还会点外卖了。
  “早就会了,又不是多难的事。”二爷乐呵,“你不去我那儿送饭,我又不想出门,就用这个,大邹那小子教我的,还别说,你们年轻人的东西就是好用,挺方便。”
  看他们都不动筷子,二爷示意:“吃呀,光看着就能饱?一个两个,垮着脸做什么,再这样就别待我面前,别故意找事,搞得跟我把你们咋了似的。”
  讲着,习惯敲陈则一筷头,递塑料碗给贺云西,区别对待摆在明面上。
  陈则吃不进去,回来后就变成了哑巴,坐那儿就如同雕像,也就胸口还在喘气证明他是活人,不然就像坐定入化升仙了一样。
  贺云西夹在中间,拨了两筷子菜进陈则碗里,可这人从头到尾不动筷子,只有二爷和贺云西两个人吃。
  中间贺云西出去接电话,李恒打的,汽修厂找不到贺云西人,打电话问一声。
  陈则这时吭声,对二爷讲:“我带你去庆成重新看,那边的医院更好,明天就去。”
  “不去。”二爷拒绝得干脆。
  “我马上订机票,早点到那边。”
  “找不到事做,闲的?”
  陈则飞快订机票,无视二爷的意愿。
  庆成市是超一线城市,各方面都比北河、武青强多了,医疗条件更是天差地别,这边判了死刑,不代表到那边也是。
  只要人还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有回转的可能性。
  医学上没有百分百的几率,生也是,死也是,保不准呢。
  二爷拉不住陈则,贺云西更拉不住,这人就是一根筋,犟起来招烦得很,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院方就更阻止不了他了,他当晚就办了出院手续,既然医院都那样下了判定,那就没必要待在这儿浪费时间,拿上药,还有刚拍的片子,出的最新报告,陈则带人先回家,收拾行装,打算明儿一早就出发。
  可以出院,二爷倒是愿意,爽快跟着走了。
  等到了他的老房子,去不去庆成市又是另一回事——坚决不去,买了票也不去。
  一个要去,一个不,师徒俩出院后必然要闹,谁也不退步,都固执,没得商量。
  二爷放话,除非死了,或者现场吊死在房梁上,否则绝不踏出这间屋子半步。
  去啥庆成市,还不够麻烦么,都没多少活头了,还能不能消停点了,让他过过清净日子不成吗,搞那么多名堂累得慌。
  软硬兼施都不行,即便陈则差点跪下相逼,二爷硬骨头,又气又急,教训道:“没出息的东西,还嫌老子折寿少了是不,为这点事你一双膝盖就软了,你别想绑架我,趁早放弃,把老子惹毛了,以后你别想再进这里半步!”
  骂没用,陈则充耳不闻,不答应不作罢。
  二爷抬起胳膊,可终究没舍得打,没料到陈则会这么做,拿着束手无策。
  闹得难以收场,僵持不下。
  迟一些,贺云西拽了把陈则,二爷进去了,贺云西站二爷那边,却不与陈则统一战线。
  “你别管我。”
  “够了,可以了。”
  “不关你的事,你不要掺和。”
  “一定要这么讲话?”
  陈则薄唇紧抿,不讲了。
  一会儿,贺云西看着他,倏尔说:“他已经去过庆成市了,在那边做过检查的。”
  陈则怔了怔:“你怎么知道?”
  “我带他去的。”
  “……”
  “刚回这边那阵子,我带他去过了,跑了两家医院,不止去了庆成,后面还去了海市。”
  上几次送二爷去医院的人,也是贺云西。
  没什么好隐瞒的,陈则迟早会猜到,二爷身边除了他,唯一能帮得上忙的年轻人就是贺云西了,他在医院里都那么问了,二爷不讲,贺云西自己说。
  现在再去庆成市没意义,注定白跑一趟。
  二爷不想去,是因为已经去过了,不告诉陈则,是怕他怪贺云西——究其根本,问题不出在贺云西身上,不是他有意瞒着,是二爷千方百计不告诉陈则,让贺云西别讲,一块儿瞒着。
  二爷生病这事,不单单贺云西知晓,老友们,诸如邹叔张师、曾光友等等,所有人都一清二楚。
  原先陈则帮邹叔他们瞒着大邹,说那种话,其实曾光友也对他讲过类似的,只是他不上心,没深想过,忽略了。
  当局者迷,他和大邹都一样。
  所以二爷也为陈则铺路,最初拉下老脸组饭局讨好贺云西,给他找工作,后来自作主张收方时奕给的高额分手费,直至在五金店定下。
  陈则比大邹争气,省心,没让人失望,不枉费二爷辛苦规划。
  “不要折腾他了。”贺云西轻声说,夜色遮了这人大半的脸,看不出神情,嗓音有些低沉,带着不合时宜的理智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