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下车,沿着河道旁的小路走一段。
  不解释带陈则来这里的原因,贺云西与之并肩而行,待离车子有些远了,讲起小时候陈家承包这片码头,做采沙生意的过往。
  陈家最初就是靠这个发家,挣得盆满钵满,是后来政策风向变了,禁止过度开采,于是火速调转方向,改成了开小制衣厂,再之后又齐线并进搞购物商场,出租写字楼……那会儿陈家是真阔,即使是放在今天,也是很多所谓成功人士比不了的。
  贺女士以前就在陈家的小制衣厂打工,时间还不短,干了五六年,从贺云西刚出生开始,那时厂里允许带孩子上班,贺女士就风雨无阻带还不会走路的贺云西去厂里,直到他上学前班了为止。
  陈则记得这些,虽然对制衣厂的回忆已经模糊,可没忘贺爸当年也在制衣厂干过活儿,还是他爸的得力助手。
  但过了几年,贺爸跳槽去了郊外的一处厂子,这才有了车祸意外——贺爸是下班途中出的事,夜里加班应酬太晚,没回城的公交只能打出租,结果出租车司机疲劳驾驶,载着贺爸连车带人一起侧翻摔下半山腰,双双摔得粉身碎骨,等找到时已然无力回天,早就咽气救不回来了。
  自贺爸离世,贺云西他们家就摇摇欲坠了,仅靠贺女士一个人的微薄工资难以独自撑起一家子开销,尤其再之后陈爸卖掉制衣厂,为了筹集资金把厂子出手给别的老板,厂子经营不善没多久就倒闭了,贺女士因此失业,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稳定工作,着实艰难。
  走到一处大斜坡停下。
  “我妈那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是你妈……伯母让她进你们商场当导购,安排了一份工作,才又勉强糊口过活。”贺云西说,谈及何玉英,考虑到陈则与何玉英势同水火的关系,强行改口,“上次回庆成我妈都还在念叨,经常讲这个。”
  陈则不了解这部分过往,没有贺女士进了他家商场做工的相关印象——一方面,陈家的商场实际开张没几年就垮了,陈爸毫无投资天赋,没金刚钻偏要揽瓷器活,脑子有坑一个冲动就把大半身家都投入其中,辛苦白干就算了,最终他家用于收租的整栋写字楼也赔了进去,可谓血本无归;另一方面,当时陈家夫妻两个刚进入貌合神离的初期,陈爸心眼子多,背后搞阴招,为了算计何玉英,变着法儿千防万防,老早就不让她插手家里的大部分生意,连带着年幼的陈则也不让过去,怕何玉英用小孩子当由头耍手段生事。
  别说去商场,除了新苑那块地,陈家名下的铺子、房产,陈则基本接触不到,若不是何玉英死咬强争,绝不让步,当初年轻力壮的陈爸指不定在外面搞出多少儿子来了。
  何玉英彪悍,要挟陈爸,敢跟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搞出野种,她绝对把他全家都宰了,谁也别想好过,以至于多年里陈爸数次偷腥,也没敢明目张胆在何玉英眼皮子底下搞出人命。
  陈爸根本不看重陈则这个儿子,他身上流着何玉英的血,陈爸对何玉英又惧又恨,他是何玉英拼了命生下来的亲骨肉,必然在陈爸那里讨不到半点好。陈爸恨陈则,他是他的奇耻大辱。
  自家都乱成一团糟,不晓得该怎么评判别人的家事,陈则点点头,沉吟须臾,接道:“也没什么,还是靠贺姨自己,做了工拿薪水,这是她应得的,你们能有今天,跟我妈……其他人没太大的关系。”
  贺云西说:“伯母是个好人。”
  陈则不屑:“她要是好,这个世界就没有祸害了。”
  “没有应不应该的事,不论怎么样,你们实打实帮了我家很多。”
  陈则无言,放缓步子。
  贺云西又说:“那个钱,不是我给的。你不能还给我。”
  陈则讶然,倒是出乎意料。
  “是贺姨?”
  贺云西承认:“我只是帮她代转,收不回去了。”
  驻足,停下。陈则茫然:“她给我钱干什么?”
  “你帮了她,算是——回报你。”
  “我那时候才几岁,不是我出力,算什么帮。”
  “不是那个事。”
  “那是哪个?”
  贺云西跟着停下,瞥了下前边的大斜坡,再转过来与他对视,忽而没头没尾说:“你救了她……就在这里。”
  陈则又定住,怔了怔。
  初中毕业考上高中那一年,贺云西执意不读了,到武青打工挣钱,并不是他叛逆不懂事,没事找事给大人添乱,是家里实在困难,被逼得没办法才那样做。
  因为有一天,贺女士撑不下去了,一时冲动选择走极端。大斜坡那儿,多年前将近这个点,贺女士毅然决然跳了下去,但没死成,刚落水就被救起来了。
  她命大,比贺爸幸运,想死都死不了。
  谁能想到呢,一个废弃码头,大半夜竟然有两个人在,偏就一前一后遇上了。
  也是命不该绝,老天有眼。
  救贺女士的那位,现在就站在这里。
  和贺女士抱有同样的目的,却阴差阳错,反而悬崖勒马改为救人的正主。
  这桩巧合,贺女士隐瞒了多年,贺云西是唯一知情的第三者,当年贺女士浑身湿透回家,失魂落魄坐椅子上捱到天明,贺云西早晨起床后发现她神情呆滞,面色苍白如纸,一下子就全懂了。
  没有陈则的出手,贺女士铁定不在了,贺云西必定早成了孤家寡人,现今的母慈子孝就是天方夜谭。
  “你不想欠人情,我也不想。”贺云西说,“但现在,该是我欠你的。”
  陈则未立即接话,半晌,才说:“没什么欠不欠的,犯不着,没到那程度。还有……”顿了两秒钟,嘴皮子上下张合,喉咙有些发紧,“那天晚上,我是碰巧到这边散步,不是你想的这样。你见过哪个会游泳的,跳河寻短见?又不是吃饱了撑的,会浮水,跳下去反悔了就能起来,跑那么远白折腾,费劲儿。”
  讲这些不是为了和他争论这个,贺云西明确,只冲着一个方向。
  “钱你收着,算是借你的。”
  陈则抬抬眼:“不是借,难不成原本还打算白送?”
  贺云西不置可否。
  合着一大笔钱起先还真准备白给,够大方的。
  陈则当场语塞,薄唇继续翕动,憋了一会儿:“算了,我……”
  “就当是为了伯母她们,还有二爷。”贺云西打断他,“成么?”
  不收这笔钱,压力只会转移给二爷,二爷是有存款,可老头儿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一次借走三十万,二爷往后的日子还长,这钱投进去挣不回来亏了,陈则得多少年才能还完?他倒是年轻,但二爷不一定等得起。
  陈则一开始硬撑不找二爷开口,也是顾虑到这方面。
  二爷够仁义了,陈则再找二爷借钱,讲得难听些,保不准哪天就是吃人绝户,钱财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二爷没有亲人,找他借钱或是接受他的钱都不应当。
  “你要不安心,那就写个借条,也行。”贺云西添道,给钱的反倒成了下位。
  陈则讲不出声儿,接不了,酝酿老半天,干涩说:“我还没想好……”
  “那你先考虑,看能不能给个机会。”
  “……嗯。”
  “我可以等。”
  借个钱而已,讲得跟有什么大事一样。陈则转头望了下,不着痕迹巡视一眼,轻声回:“用不着,明天给你答复。”
  “行。”
  满天星子明亮,似烧红的烙铁将一张巨布烫出无数不规则的洞。
  有个问题从他们错位的第一天起,陈则有意晾着,今晚头一回正面搬到明面上,亦是为了转移话题,欲言又止过后,直直问这人:
  “你现在这个样,贺姨知道吗?”
  贺云西一点就通,话挺糙,比他还直白:“和男人上床,还是跟你发生关系?”
  这俩就是同一件事,没区别。陈则就是那个男人,只不过侧重点不同,不明白陈则更在意哪一个,是性别,还是他自己。
  “前一个。”陈则说。
  “不知道。”
  “哦。”
  “需要告诉她?”
  “不清楚,那是你的事。”
  贺云西强调:“我说的是,你,要不要跟她讲。”
  陈则坚决:“不需要。”
  “怕被发现?”
  “你不担心?”
  “现在才担心这个,是不是太迟了?”贺云西认知蛮清晰,“我如果怕这个,还跟你三番两次躺一张床上做,难道是闲得慌,没事干好玩吗?”
  陈则别开脸:“只是随便问问。”
  “我不能随便。”
  “……”
  河畔的冷风呼啸,猛烈地灌。
  陈则眼中泛出些微血丝,白天还没有,是先前在302弄太狠了才有的。
  贺云西开玩笑:“又不吭声,这是要翻脸不认人?”
  陈则一本正经,顺着应:“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