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客人看了他一眼。
  因为他之前支起了窗户,所以光线尚算明亮,小二看见那双眼睛里的红血丝更重了,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怖,但这双眼睛并不像他在酒楼里司空见惯的酒鬼,浑浊散漫,醉到不知今夕何夕,反倒......有些清明?
  断断续续十坛醉生梦死下肚,不喝死过去都算是幸运,哪儿还会清醒?
  小二尝试着去接过客人手中的酒坛,正常情况下他们是不会干这种冒犯客人的事情的,这无异于自砸酒楼的招牌,但这位客人干的事委实有些骇人,为了这位客人的小命和他们酒楼不被查封,小二牙一咬心一横———大不了醒了之后掌柜的带着他向这位客人赔礼道歉,他当时接待的时候,这位客人看起来也不像是那种不讲理的人。
  小二拽了一下酒坛,没拽动。
  “最后一坛........”这位醉醺醺的客人声音听起来特别哑,“这坛见不到.......我便死心........”
  小二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天杀的,早知道这位客人对杜撰出来的噱头这么上心,他当时就不这样介绍了!酿酒的老刘头又不是神仙,哪有让饮酒者见到自己想见的人的能力啊!
  但这心知肚明的事又不能承认,小二只得松了手,妥协道:“那我去给客官熬碗醒酒汤。”
  您可千万撑住,别醉死在他们酒楼里了!
  小二忧心忡忡地松了手,关门离开了雅间,从二楼转到一楼大堂,还没等他进后厨,便被一道声音叫住了。
  叫住他的是位极俊美的公子,蓝衫玉冠,眉眼含着笑意,像是入夜静谧的湖泊,这位公子说他是来酒楼里寻友人的,那友人怎么听怎么像雅间里那位醉醺醺的客人。
  小二喜笑颜开:“我这就领您上去!”
  他在心里祈祷着,这位公子可千万别像那位姑娘一样袖手旁观啊!
  ......
  从刑部的牢狱里分别后,宴明想过很多次和泊渊再见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但那些场景里,并不包括这酒气熏天的雅间。
  许久未见,泊渊看起来阴郁了许多,那颓废消沉的模样,与之前那个风流多情的侠客判若两人。
  推门的声音根本就没惊动他,他只是靠着墙坐在那里,抱着手中的酒坛喝个痛快,仿若是沉溺其中的酒鬼,清亮的酒液顺着他的下巴流过喉结,漫入衣襟里。
  宴明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按住了他手中的酒坛,浅蓝色的衣摆散开,在从窗口钻进来的阳光里,恍若波光粼粼的湖:“泊渊。”
  ———流淌的酒液戛然而止。
  这只酒鬼终于舍得为这只手的主人分上些许目光,是一张俊秀的、陌生中带着些许熟悉的脸。
  “你、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但你不能再喝了。”
  “我有一个.......很想见的人.......”他说,“我想、见见他......”
  “我知道。”
  泊渊听到一声叹息。
  他手中的酒坛被人用巧劲拿走,坛子的底部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泊渊没有彻彻底底的酩酊大醉,却也不甚清醒,他脑子里好像蒙上一层雾,只追求眼前麻痹的快乐:“还、还给我.......”
  他伸出的手被捉住,那坛酒被向后移了三寸。
  为什么不让他喝酒........
  他浑浑噩噩地想。
  “泊渊。”他又听到这个陌生中带着熟悉的来客呼唤他的名字,“看着我。”
  被酒意浸染的醉眼抬起,顺着那只扣住他手腕的手向上,拥有着俊秀面庞的人笑着,轻轻点了点自己的脸颊————白皙的侧脸上,几枚蓝紫鳞片稍纵即逝。
  “鳞片?!”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泼下,醉意霎时醒了三分,泊渊反扣着来人的手腕,声音却下意识地压低,“你怎么会有鳞片?!”
  这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徐徐道:“我受人所托,为你送一样东西。”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厚厚的信,信封雪白沾着些金粉,左下角有条摇头摆尾的活泼小鱼。
  金鲤.......小鱼?!
  泊渊几乎是下意识地抢过那封信,信上有压成鳞片样的火漆,昭示着这封信从未被人打开过。
  他手上还有未干的酒液,于是在那雪白的信封上留下印痕,他将手胡乱地在身上擦了擦,想要打开信,却又有一霎难以言说的恐惧,以至于连语气都带上了希冀与害怕:“小鱼........留给我的?”
  对面的人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好像只是纯粹来送封信,如今信送到了,人便要离开,泊渊想抓住他,却只感觉如水的衣摆在手里划过。
  “泊渊。”那人立在窗边,温和地笑着,“他救你,是希望你好好活着。”
  小鱼,希望他好好活着........
  泊渊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拆了信,熟悉的字迹映入眼中,信里的内容同小鱼本人一样活泼,只是看着,就仿佛听到了那轻快的语气。
  小鱼在信里交代了跃金楼与浮光当的安排,交代了那些跟着他在儋州打拼的掌柜们的下落,交代了他在哪里存了银子,供大手大脚的泊渊救急........他交代得太细致了,以至于看起来像封厚厚的绝笔,泊渊看着看着眼前发花,那字迹模糊一片,怎么也看不分明。
  他使劲揉了揉眼眶,因为动作粗鲁而眼睛发痛,他一张张的看着,看了许久许久,一直看到最后一张纸,他才因为内容而瞪大了眼睛。
  他将那张纸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仍旧难以确定:“小鱼、小鱼这封信上———说的是真的吗!”
  无人回答。
  泊渊抬起有些僵硬的脖子,这才发现窗边空荡荡的一片,之前站在窗子边的那个人不见了,好像刚刚那个人的到来只是他醉眼朦胧时的一场幻梦,如今梦醒了无痕。
  泊渊用力攥着手中的信纸,但又在下一刻极快地松了手,用指腹细细捻平纸上的褶皱。
  文安王吃掉的是小鱼迫不得已舍弃的化身,化身被毁,小鱼因此重伤,所以遁入了山清水秀的灵地修养,他要在人力无法到达的地方沉眠很久,也许三年五载,也许十年百年,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醒来的时间。
  小鱼说他因为瓶颈而入世历练,所以命中注定会有一劫,泊渊只是劫难发生的引子,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其他人,让他不要放在心上,虽然他这次伤得不轻,但也因祸得福有了突破瓶颈的契机,等他从重伤里醒来再慢慢修炼,说不定哪天就能鱼跃龙门了。
  他的小鱼写这些话的时候字里行间都是得意洋洋,化身被吃的痛苦三言两语一笔带过,似乎并没有在他心间留下难以愈合的阴霾与伤疤,小鱼说他觉得唯一遗憾的,是因为化身被毁,而自己打下的产业一片乱象,兵荒马乱间没有办法当面和泊渊说清楚,只能匆匆写了一封信,托一位在外行走的、方向感不算太好的同族交给他。
  泊渊抹了一把脸,大喜大悲之下,他竟一丝气音都发不出来。
  还活着........
  他的小鱼还活着!
  哪怕他们今生大概率再无法相见,可他的小鱼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一切便够了。
  泊渊将信按在心口,他浑身都在发抖,但那双带着醉意的眼睛却越来越明亮,好像有沉寂的灰烬在此时重新复苏,最后点亮细小的火苗。
  因为过量酗酒,头有种敲击似的闷痛,泊渊靠着墙,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他仰头看着那窗外照进来的阳光,露出许久不曾有过的浅淡的笑。
  真好啊,今日是个好天气。
  第85章
  逝水发现这位陛下特意关照过的、名为泊渊的江湖侠客有些奇怪。
  明明前两日到兆丰时还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甚至在她紧急处理郊外押送文安王入城队伍遇刺这事的那晚去了酒楼酗酒,一连喝了一天一夜,酩酊大醉后才回了宅子, 可偏偏酒醒之后, 却像是变了一个人。
  这种变化并不单体现在外表上,更多体现在精气神上,就像眼睛———这人之前的眼睛如同烈火灼过后的荒凉残烬,只余下连绵死寂, 如今却像枯朽的树木萌了新枝,有了些许生机。
  虽然不明白这种转变发生的原因,但这的确是件好事,关照一个心如死灰的人与关照一个心存生念的人,难度截然不同。
  即使这位名为泊渊的江湖侠客每天都会询问她有关文安王案子的进度,他的心中仍旧存有深沉的恨意, 但他却不再像以往那样急躁, 恨不得提着刀剑与人同归于尽。
  逝水真心实意地希望他这种状态保持下去。
  陛下这些年已经掌控了朝堂上下, 虽不至于到一言堂的地步, 但公开唱反调的却极少, 文安王在贪赃枉法方面证据确凿,铁证如山,拔出萝卜带出泥, 武安王也因着一些证据的牵连,被陛下狠狠敲打一番, 削去了手中不少实权。
  案子审得顺畅,定罪流程几乎毫无阻碍地走了下去,竟只用了三天不到,一代王侯便被彻彻底底打入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