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上神似乎并未发现他的异样,而是上前一步,将缁布冠戴在了他的头上,温柔地给他固定好。
  祂似乎很满意自己的作品,眉梢眼角都是盈盈的笑意,在为他戴好冠后,微微后退一步:“抱歉,吾来得有些迟。”
  殷容近乎仓皇地摇了摇头,想说”不迟”,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面目模糊的人群里,窃窃私语声不知何时停了,编钟与大磬的厚重音调由远及近,像是从天际飘下的神音,在庄重的音调里,他听到他的神明声带笑意:
  “好在,吾赶上了你的冠礼。”
  飘飘然、如坠梦中。
  殷容近乎贪婪地盯着他已经七年未曾见到的上神,机械性地听从祂的指挥。
  缁布冠被换成了皮弁,发型又换了一种,祝词又换了一套,殷容却什么也听不清。
  他只能看到他的神明唇一张一合,银色眼瞳里全都是他一人的身影。
  上神说要在筮日做他冠礼的正宾,上神.......真的来了。
  “请正宾加爵弁———”
  是礼官中气十足的声音。
  他的上神为他换了第三个发型。
  神明不会懂得人间这些繁琐且无谓的仪式,上神的动作也不算熟练,显然是为了他特意学的。
  缁布冠、皮弁、爵弁,这是士人加冠的冠礼,而冠礼也有等级———诸侯四冠,最后一冠为玄冕,帝王五冠,玄冕之上还有衮冕。
  殷容并不想他的神明太过劳累,他登基之后才行冠礼,最后两冠就算省略也无人敢反驳,所以七年前只打算走走士人冠的流程便罢了,但这个意见没有得到上神的同意。
  【吾虽不爱人间繁琐习俗,但冠礼一生一次,吾不愿你留下遗憾。】
  上神在时,他们一同敲定筮日的冠礼加五冠。
  可七年前,上神没有来。
  于是殷容一意孤行地在那天自己为自己加了三冠。
  那时的他怀抱着一个异想天开的念头———上神要他留下的那两冠他故意去掉,上神会不会因为他的出尔反尔,生气地出现在他眼前?
  现在想想,真是幼稚直白得令人发笑。
  第四冠———
  第五冠———
  那样冗长无趣的仪式,因为心心念念的人的出现,变得飞快而短暂。
  殷容隔着十二旒?,目光越发粘在眼前人的身上人不肯放开。
  他的心口又酸又胀,还有挥之不去的绵长苦涩,他的上神就算化归天地之间,也依旧心心念念着和他的约定,叫他怎么舍得彻底放下?
  十二旒?的珠玉碰撞,清脆、嘈杂、急切,一直对他温柔浅笑着的上神,面上露出些许怅然与欣慰:“殷容,你长大了。”
  ————像是某种带着不详意味的感慨。
  “你将河山治理得很好,百姓安居乐业。”他听到他的上神说,“吾心甚慰。”
  上神本就如高悬的天中月,如今浑身散发出淡淡的辉光,竟好像要随风而去。
  殷容整个冠礼的过程中一直说不出话来,唯恐自己吐露只语片言,便打破了这美好的幻想,可就算他一字不发,上神.......也要离他而去。
  要失去的惶恐占据了他的大脑,殷容伸出手,牢牢地抓住了心念之人的手腕,那样用力,那样执拗。
  “我不许。”压抑的思念与那纠缠不休的心魔好像在此时全数爆发了,隔着十二旒?,那双眼中的情绪压过了理智,“留下来,留在我身边。”
  “哗啦————”
  如同天地之间的镜面破碎,所有场景顷刻变成大大小小的碎片,在风中搅成灰飞烟灭的残骸,唯有殷容与被他牢牢抓住的神明在这场天地动乱间永存。
  殷容发现,他眼前的神明变了。
  华丽的头饰下是带着薄红的脸,金色的颈饰束着修长的脖颈,顺着领口没入到衣中,海棠红的腰带束着劲瘦的腰,华丽的装饰勾勒出令人面红耳热的弧度。
  ———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明。
  “殷容。”神明好像并未被眼前这幅场景惊到,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平和的呼唤他的名字,“吾该走了。”
  殷容用力箍住掌中腕骨,艰难道:“能不能.......为我、留下来......”
  “吾当年见你时,本就是一道残念。”他的上神摇了摇头,“迟早会化归天地之间。”
  “所以上神当年说为我而来......”殷容的声音都在颤抖,“是骗我的谎话?”
  “不要这样看着吾。”那与往日截然不同的上神似乎很诧异他为什么会这么想,他抬起那只没被殷容抓住的手,轻轻碰了碰殷容颤抖的眼睫,“吾与你有缘,才会被你唤醒。”
  “能看着你长大,吾很高兴。”上神很少露出这样灿烂的笑,如今的装束让他看起来更像具有神性的凡人,而非高台之上的仙神,“吾说过,吾最偏爱你。”
  殷容不肯松手,他的上神越是这样说,他越是不肯放开:“这个仪式能召回您,那也一定能———”
  “殷容。”他像个小孩子一样执拗的神态倒映在神明的眼瞳中,他第一次听到他的上神示弱,“吾很痛。”
  殷容几乎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
  “吾的意识散入河山,借由仪式暂时聚于一处。”上神摸了摸他的头,温和道,“崩散重组,不止不歇。”
  殷容愣住了,他没想到他会听到这样一个回答。
  牢牢抓住不放的腕骨仿佛成了他施暴的证据,殷容手足无措,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一着急话都不会说的时候。
  他松开了手,神明却倾身上前环抱住了他,像是很多年前,还是少年模样的殷容偶感沮丧时,用一个无声的拥抱给予他支持。
  “是吾想见你。”神明说,“吾来履约。”
  ......
  殷容睁开了眼。
  他靠坐在鼎边,玉觥歪倒在他掌中,里面残留着几滴淡粉色的酒液。
  “陛下。”殷容三丈开外,正在捻动佛珠的人同样睁开眼,殷容身侧几乎燃烧殆尽的残烛映照得这双眼瞳灿金,像极了宝殿里端坐的佛陀,“遗憾可了?”
  殷容没有说话,他只是直勾勾地盯着人瞧,仿佛魂魄仍在梦中。
  本来胸有成竹的宴明不由一慌,下意识地便开始反思———难道他在梦里露了破绽?
  梦里的一切迅速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宴明非常确定自己完美处理好了所有意外,包括潜意识的表象梦境破碎,坠入到深层欲/望中,会显出【别后不知君远近】的套装来。
  “我后悔了。”殷容轻声说,“我后悔了。”
  他很慢地、连说了两遍。
  殷容看着他,突兀又奇怪地问:“还会痛吗?”
  “‘执’不消解,便会一直受困世间。”他面前的那人愣了一下,随后指了指那彻底燃烧殆尽的白蜡,“如今,已圆满了。”
  殷容垂下眼睫:“那就好。”
  上神.......您不会再痛了。
  第69章
  [咱们就这么解决完了?]坐在出宫的马车上, 宴明还是有些难以置信,[顺利到一点幺蛾子都没有?]
  【解决完了。】20863不厌其烦地表示肯定,【超级超级顺利。】
  一人一统都有种天上掉馅饼的感觉。
  昨晚做完那场所谓的“特殊仪式”后, 系统突然告诉他, 殷容的“执”飞速下降,虽然没有彻底归零,但已经到了合格的安全线内,换言之, 就是殷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磕磕绊绊到现在,第一次收到这样的好消息,宴明惊得一连和系统确认了好几遍。
  在踏入殷容潜意识的时候,宴明心中其实是有些忐忑的,但看到是冠礼的现场,这种忐忑又化为了浓浓的心疼。
  竟然和他在牢房中推测得一般无二。
  当年缓解天灾迫在眉睫, 实在等不到殷容的筮日, 套装损毁后, 因为损毁时带来的能量冲击过大, 宴明切成书灵的壳子后很是记忆混乱的一段时间, 等他好不容易捋清记忆,意识恢复正常,殷容的加冠礼已经过去了。
  宴明以为这件事会成为永远的遗憾, 却没想到还能有履约的那天。
  加冠礼不仅是殷容的遗憾,也是他的, 冠礼流程他偷偷学了很久,记住了每一个步骤,才能在梦中不出错地完成每一步。
  关于表层梦境破碎,坠入深层欲/望后显示出的【别后不知君远近】, 在回到现实后,他反将问题丢给了殷容———
  “由仪式构筑的‘镜’,陛下最想见到什么场景,就会看到什么场景。”
  那时的殷容没有说话,只是盯着他,宴明能很清楚地感觉殷容不是在看他,而是在透过他看一个故人,一个从今往后再也不会见面的故人。
  【青帝邀春隔岁还】损毁到无法修复,某种意义上说,宴明永远也无法成为过去的“上神”。
  马车载着他驶出高大的宫墙,一重重宫门在身后列次关闭,十年的相伴,七年的分离,一切都在今日画上了句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