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为什么不寻求上神的帮助?
  因为他总是希望上神能将他当成一个成年人去对待,可有时又觉得,在上神身边当个永远无忧无虑的少年,也不差。
  他还没有彻底厘清如一团乱麻般的情感,却下意识地不想在上神面前露出自己软弱无能的一面。
  晓雾的心思比千帆更细腻,她说:“您不用在意面子的问题。”
  “解决不了问题的时候,向长辈寻求帮助又不丢人。”她坦坦荡荡,大大方方地说,“不管行不行,您去问一问呗。”
  神明活过了漫长的岁月,凡人在祂眼中都是孩童,但对自己偏爱的孩子,也会宽纵。
  [去向上神寻求帮助。]
  这一行字在殷容的心间跳过,又滚上他的舌尖。
  他在忙碌之中逃避,已经有快半月没见过上神了,他怕自己情绪控制得不到位,在眼神或是举动中露了破绽———他身边的人都将上神当作长辈一般尊重,发自内心去崇敬,只有他在这些情感之中,夹杂了一些不纯粹的东西。
  但神明果然偏爱他,这样有点无理的请求,上神还是应了下来,在上神的身边,一切永远都是在往好的方向转变,“千金骨”没有了生命危险,死寂的眼神中渐渐泵出了点活人的颜色。
  殷容觉得这是最好的时节,他有了永远偏爱他的神明,有了得力的助手,有了志同道合的伙伴,有了臣服于他的家族,有了朝堂之上的势力———好像他之前所受的苦,这些年都在一一补回来。
  书上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世间的万事万物,似乎永远都在验证这个道理。
  十八岁那年,天灾初露端倪,他还并未察觉到其中的不对,只是上神在隐晦地提醒他多接些类似的事情练练手,于是十八岁的殷容出了京,去真正见识了一番民间疾苦。
  十九岁的殷容,对那奏折字里行间轻描淡写的数字有了更深的触动,他坚信等他的历练够了再登上那个位置,他会做得比他的父皇强上十倍不止。
  但意外永远猝不及防。
  就像那封退位的诏书,就像他仓促登基为帝,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相聚永远赶不上别离。
  殷容在夜色中静默地坐着,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难过?好像也不像。
  无力?好像也不是。
  他只是莫名觉得疲惫。
  他扪心自问才惊觉,原来他内心深处竟然还有着因为血缘而带来的些许微弱期许,只是那期许太淡了,淡到他平时都没有任何察觉,只在这种大事发生的时候才突然给了他一闷棍———不会重伤,不会流血,只是有点闷闷的疼。
  这两年上神似乎也忙碌起来,他已经很少见到人了,但只要殷容需要,他随时随地能通过小泥偶联系到上神。
  殷容隔着袖子摸了摸静止不动的小泥偶,却并没有下一步动作。
  这种小事没必要惊动上神,他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坐一阵子,坐一阵子就好了。
  没人知道他在这里,他稍稍软弱、稍稍迷茫也无妨。
  ———可上神还是来了。
  天际高悬的月,落到了他身边。
  上神说他是人间天子,那样的笃定,没有丝毫犹豫。
  “那上神会永远偏爱我吗?”
  “吾会。”
  简单的两字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用,殷容有种飘飘然的、不真实的感觉,心里的情绪好像在沸腾,咕咕嘟嘟的不得安静。
  他戳了一下小泥偶,小泥偶懵懵懂懂地摔倒他的掌心,他垂着眼睫去抚摸小泥偶脖子上缠绕的流苏,心乱如麻。
  “我会做到。”他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郑重得像在许下什么永恒不变的誓言,“即使———”
  即使他在岁月里终究会化作黄土坟茔,即使他只是神明亘古里的短暂停驻。
  “.......凡人只活百年。”
  这百年里,他会永远追逐他的神明,穷尽一生,飞蛾扑火。
  *
  轻狂少年者,不信有别离。
  他以为只要许下了誓言,就能等到神明作为他的正宾,为他加冠,引着他走向世俗意义上的成年,他会与神明并肩,将满目疮痍的河山一点点整治成升平模样。
  以凡人之躯追逐神明,只恨时间太短,所以他从未思考过神明会消散在他面前,为了他,不,为了黎民百姓,化归天地之间。
  这场临时的登基委实太过草率与仓促,三日的时间,绣娘就算是有再精湛的技艺,也不可能立刻绣出一件精美无比的礼服,殷容不愿意将他父皇登基的那件修修改改,穿在自己的身上———他宁愿穿一身没有什么绣纹的天子冕服,也不要穿那一身看起来华丽的衣裳。
  礼部拗不过他,整个宫里的绣娘轮番在岗了两天三夜,才勉强做出了一身天子冕服,只是细节却始终逊于历代帝王。
  可殷容却满意这身衣服,即使只是粗糙赶工的成品,也是属于他的,不是别人的施舍。
  他穿着这身只属于他的衣裳,笑盈盈地展示给他的上神看,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不高兴。
  那一夜,上神的肯定安抚好了他。
  他现在只高兴他要成为上神的人皇,他要向上神给他讲的睡前故事里的一样,做一位为天下百姓鞠躬尽瘁的圣君。
  那一天,上神同他说了许多许多话,细细地叮嘱着他,像是在叮嘱没长大的孩子。
  殷容那晚睡得很踏实,哪怕后半夜风雨大作,也没能将他吵醒半分。
  第二天破晓,他从晓雾的惊呼声中醒来,那件挂在他床榻边的、仓促赶工的礼服,此时金线银丝、玉石连缀,精巧得不似人间。
  除了上神,不会再有人为他这般费心了。
  殷容睁大了眼睛。
  那天的登基很顺利,殷容站在高高的祭台上,虔诚地诵着祭文,他无比希望上神会在此时出现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可没有。
  一直到登基的所有流程都结束,什么都没有。
  是他成为了“人皇”,上神将一切错乱的命运拨回正轨,所以不再滞留人间吗?
  那套不似人间的天子冕服在入夜后一点点褪去光彩,又变回了曾经那般平平无奇、赶工而至的粗陋模样。
  殷容莫名地有些不安。
  他在心中安慰自己,没关系,这可能只是上神短暂地施加在冕服上的法术,法术的时间到了,自然会变回原本的模样。
  他下意识地去袖子里掏他从不离身的小泥偶,可小泥偶也变得不再灵动了,有种呆愣与刻板的错觉。
  ———他无法联系到上神。
  登基后没多久,各地都传来喜讯,久旱的地方落雨,洪涝的地方雨停,瘟疫忽然有人灵光一现得出了药方,地龙也停止了翻身......
  殷容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
  小泥偶的动作也越来越刻板,越来越缓慢,【筮日】那天,它忽然就不动了。
  那是殷容定好的加冠日。
  殷容等了又等,从不食言的上神却没有来。
  在礼官不赞同的眼神里,殷容在正宾的站位,轻轻放下了他从不离身的、已经不会动的小泥偶。
  初加缁布冠,二加皮弁,三加爵弁———这本该由正宾完成的事,殷容全都自己做了下来,哪怕所有人都觉得怪异,都觉得不解,都在好奇究竟是怎样胆大包天的人,才敢缺席天子加冠的正宾。
  殷容不管旁人的猜度、同情,愤怒抑或心疼,他只是认认真真地走完了流程。
  上神未至也无妨,上神对他的偏爱与祝福,不需要这一刻来证明。
  加冠完成后,殷容弯腰从正宾的位置收回了他的小泥偶,他垂眸摸了摸小泥偶圆圆的脑袋,又摸了摸它脖颈上的绿流苏。
  [以世俗与人间的规则来判定,上神,我今日......成年了。]
  第66章
  元鼎五十七年, 殷容登基的第一年,他总是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总觉得上神会回来, 面对大臣们上书请求更改年号的折子, 他提笔一一认真驳回。
  再等等、再等等。
  上神没有出现在他的登基典礼中,没有出现在他的加冠仪式上,更改年号.......他不想再错过。
  没人懂他无谓的坚持,只有他身边亲近的人, 或许从这坚持中窥见了几分缘由。
  从春日等到夏日,从蝉鸣等到叶落,殷容没等回上神,却等了到了身边亲近之人的死别。
  ———晓雾死了。
  原来人世间的离别,永远都猝不及防。
  他记得那只“祥瑞”,有着一身雪白的皮毛, 生着一双极罕见的漂亮蓝眼睛, 像是故事里那朝圣的雪山之上冰湖里堆积的料峭坚冰。
  那是一双兽类的眼, 因为人的眼神不可能那般纯粹, 所以冰湖中泛起血色, 他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雪白的身影灵巧,在殿中像一道白色的影,殷容只迟疑了片刻, 没有立即让人就地诛杀,那道白色的影已经朝他扑过来, 只是身边人为他挡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