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这些天刻意回避的话题与思考被提到明面,我慢慢吐出一口气:“那也和你没有关系。晏云杉,现在我只是想离开这里,回到正常的生活中去,你说的这些都不会影响我的决定。”
  “……你就这么想和我撇清关系。”晏云杉喃喃,“我还能怎么做呢?”
  “陆绪,你说过你会一直和我在一起的,你明明说过的,你还说过你会一直对我好,这些话为什么都不做数了呢?”
  “……你怎么能对我这么坏,这么残忍呢?”
  “你呢?你一直对小绪好了吗?你想过一直和他在一起吗?”陆鹤闲忽然插话,“晏云杉,你一向只在乎你自己的感受,要小绪围着你转,他现在只是不把你当成世界中心了,怎么就对你坏了?”
  “陆鹤闲,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继续耍你的阴招好了。你和我有什么不同?陆绪对我坏,也不见得就会对你好。”晏云杉呛他。
  “我和你当然不同。”陆鹤闲徐徐叙述,“陆绪对我的好,我成倍还他,陆绪对我的坏,我照单全收。无论残忍还是无理,全都接受,不会像你一样怨声载道。被眷顾过又不懂珍惜的人就不要埋怨失去特别的待遇。”
  晏云杉和陆鹤闲一吵架我的太阳穴就突突地跳,感觉大脑即将炸开。什么好什么坏的?我对谁坏了?我怎么残忍无理了?怎么这两个人说的好像我是个渣男一样?
  好吧,差点忘了,我还真是。
  我有点烦躁地打断他们:“你们两个别吵了行吗?什么坏不坏的,我就坏,怎么了?晏云杉,现在让我走,不然我这个对你又坏又残忍的人真的会开枪。”
  晏云杉目光沉沉,仿若一潭死水,他张张嘴,挤出声音,说:“……那你就开枪。”
  没有躲闪,没有退缩,他仍然执拗地逼迫着我,摆出引颈受戮的姿态,非要我做出一个非死即伤的,非自愿决定。
  枪口对准的左胸黑色衬衣下方,那里盘踞着一朵黑白的玫瑰。我知道无论是用手还是唇触碰,都能感受到下方心脏的搏动,我所感知到的时刻,跳动频率总是不规律也不平静。
  此时此刻,在每一次触碰中缠绕到我身上的,玫瑰那带着细密小刺的茎叶棘丛,不再蛰伏,开始迅速生长,蔓延到我的心脏,缠绕,收紧,带来密密麻麻窒息的痛楚。
  夜晚的光线来自不远处的飞机惨白而坚硬的照灯,还有可以忽略不计的月光。
  晏云杉的轮廓这样的光线中呈现出冷硬的明暗关系,眉骨和鼻梁的阴影最深,削得清癯,近乎脆弱。
  他没有任何血色的面庞在光下显得不真实,像未经打磨的大理石,冷白、静默,纹理里藏着尚未崩裂的裂缝。
  只要我扣下这一枪,他就会碎掉,是一尊终于支撑不住的雕像,连带着表面所有瑰丽的轮廓一同粉碎,再无法还原。
  毫无疑问,他会粉身碎骨。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地颤抖,脑海中他的两种形象交替闪现。
  美的,纯洁的,鲜亮的;冷的,肃穆的,黑白的;扬着下巴,永远俯视的;歇斯底里,倔强恳切的。
  冷漠的。讥诮的。微笑的。哭泣的。
  最后定格在我眼前,眼前这尊跪倒的,即将碎裂,随时会坍塌的,脆弱的——
  我的初恋。
  我曾叩问上苍,我和他是否会有一个结果。
  得到的答案是一句一听就知道是骗钱的:“缘起即灭,缘生已空。”
  如今看来,虽说听起来不过是一句泛泛之谈,倒也算是准确。
  十年前我未能求得,阴差阳错擦肩而过。
  十年后他向我强求,我又能给他什么?
  这世事变化太急太快。
  纯粹的,许下荒谬诺言的陆绪永永远远留在十八岁的春天,连同他渴求数年仍无法摘得的,尖刺包裹中的玫瑰。
  如今他几近枯萎,几近凋零。
  我不希望他粉碎,也不希望他坠落,不希望他这样狼狈不堪的跪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恳求,恳求我回到过去,回到他身边。
  在他向我恳求怜悯的天赐的时候,我有一瞬间在想。
  答应吧,答应吧,答应吧。
  无论他在渴求什么。
  只要能让他重新变回那个,站在人群之中熠熠生光的,拥有大海和蓝宝石一样的眼睛的,永远高傲俯视的,无需低头无需担心坠落的,我所加冕的王子殿下。
  但我没有办法。
  我无能为力,无可奈何,无法给出他想要的东西。
  食指微微内扣。
  “陆绪。”晏云杉牙关紧咬,一个字一个字向外吐,“除非我死了。否则我永远不会放过你。”
  “要摆脱我,你就在这里杀了我吧。我给你这个机会。”
  为什么一定要逼我?
  屏住呼吸,我在细微的颤抖中,扣动了扳机。
  枪声再次响起。
  晏云杉应声闭上了眼。
  片刻之后,他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缓慢地眨了眨。
  我气得不行,转身把枪扔到陈谨忱怀里,让他收缴好晏云杉的武器,而后对晏云杉很大声地斥责:“你真以为我会对你开枪?晏云杉你这个白痴。你觉得我就那么无情无义吗?你就这么想我?我真要生气了。”
  “我……”晏云杉短暂地失语。
  “好了好了,我不要演枪战片了。”我环视了周围的人群,深吸一口气,“晏云杉,你现在让我走,以后我见到你还能点头打个招呼,要是出了什么流血事故,我们就算结仇了,再见面也尴尬。”
  我恳切地注视他:“我不想对你开枪,也不想伤害你,怎么样都不想,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你不要逼我了,好吗?你不要逼我了,不要逼我讨厌你。”
  我很用力也很明确地重复提出我的要求:“你不要逼我了。”
  晏云杉的回应很轻,大概是他也在由衷地痛苦与困惑着:“我不逼你的话,我又能怎么办呢?”
  “陆绪,我怎么办呢?”
  第32章
  我平静下来, 告诉他:“前十年怎么办,现在就怎么办。”
  “前十年怎么办……”晏云杉重复, “你还在怪我,你还在怪我,是吗?”
  “你不明白,你一点也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你的十年比我轻松多了,陆绪。”
  “做一些假装深情的事情,然后光明正大地去喜欢别人,你怎么不无情无义了?明明不要我了, 却还要给我仁慈,你以为你这是温柔吗?你这样做怎么让我甘心!”
  他的颤抖从未停下,双手勉力支撑住上身, 但还是摇摇欲坠的模样。
  我不太忍心再看他,垂下了眼。
  陆鹤闲察觉了我的不适, 单手揽了揽我的肩,将我向他的身边带了带, 对晏云杉说:“你我都认识陆绪很多年,应该知道,他就是一个连路边的流浪猫都要同情两秒的人。你大可以放下你的不甘心,他从来没有把流浪猫抱回家过。”
  “……我倒也没把他当流浪猫同情啊。”我反驳。
  晏云杉的脊背不受控制地微微弯下去,原本挺拔的姿态终于被某种情绪压垮, 连带着肩膀也一寸寸地低了下来。
  他仍在强撑,但那种力道已不完整,身体某个维持平衡的支点已然在松动。
  大概是因为持续地失血和疼痛, 他声音飘忽起来, 我说的话他应该也没听清。
  “可怜我……”他停顿了片刻, “那能不能……多可怜我一点。”
  “陆绪, 真的很痛……陆绪。陆绪。陆绪。我看不清你了……”
  带刺的藤蔓越缠越紧,我深深地吸气,缓慢地呼出,妄图改善心口的滞涩。
  别叫了,别叫了,别叫了,能不能放过我,能不能不要这样。
  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不该在这么多人面前脆弱地低下头,抛却所有傲慢和尊严,像每一个爱而不得的人一样,不知所措,摆出一切,剖出肋骨,椎心泣血,渴求一点点垂怜。
  没有我的十年不是一样过来了吗?你真的需要我到这种程度,愿意做到这样吗?
  我不相信。
  我不会因为可怜你就留下来,我做不到,我也不愿意。
  我偏过头,仍旧无法闭目塞听,只能听到他继续叫我的名字,尾音颤抖,低微地恳切地,求我可怜他。
  我宁愿他讥诮的看我,像我的报应到来的雨天傍晚一样,略带嘲讽,高高在上地讽刺我,眼里含着冰冷的刀锋,而非流淌的水液。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以后可能站不起来了。”晏云杉的声音一点一点轻下去,“陆绪,怎么办。”
  陆鹤闲小声对我说:“真不至于,骨头我都避开了,我的枪法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伸手捂住我的耳朵:“别听他卖惨了,我们直接走,不会让你受伤的。”
  我往陆鹤闲怀里缩了缩,转头终于看向晏云杉,与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