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阙春深 第48节
  杨父确实并无负伤,倒是外出时被扔了些菜叶子臭鸡蛋,只是这些他也不想说出来,免得杨满愿听了难受。
  “没受伤就好。”杨满愿长舒一口气。
  她重新埋紧男人怀里,软声呢喃:“其实阿爹早就预想到会遇上如今这等困境,自古以来变法哪有一帆风顺的……”
  萧琂搂紧她,低声问:“岳父从前与愿愿聊过他的变法?”
  杨满愿点点头,“对,阿爹并非迂腐守旧之人,许多事都会与家里一起商讨的。”
  杨家故居就在县镇乡野,他们是深切体会何为“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
  贫农们勤恳耕耘,可一旦他们将山野荒地开垦成良田就会被豪强地主肆意侵占掠夺。
  贫农们只能继续开垦新荒地,又再度被世家大族吞并,周而复始。
  而他们唯一出路就是成为地主们的佃农,刀耕火耨,艰辛劳作,却连温饱都很难满足。
  非但如此,贫农们还要承担沉重的徭役赋税,反倒是乡绅地主们凭借自身功名便可免除一切赋税。
  杨谦行推行的摊丁入亩改制,不再按人丁收税,而是按田地收税,为的就是减免平民百姓的负担,再从那些霸占绝大多数田地的豪强地主手里收税。
  此举也算是得罪了天下所有士绅贵族。
  若非长女一跃入主东宫,杨谦行恐怕都很难活着走出京师,更别说到地方推行变法。
  正因有这个前提在,平日皇帝对杨满愿的所有越制优待,在不少朝臣眼里都是他在力保杨谦行的改制。
  萧琂又道:“愿愿不必为岳父忧心,冀州知州黄达诚原在涿州任职,去年孤前往涿州赈灾时曾与他有过往来,是个可信的,后续孤也有在他身边放人,再加上父皇派去的护卫,岳父定会安然无恙。”
  杨满愿浅浅“嗯”了一声,失神地望着窗外细雨纷扬,心中怅然。
  万事开头难,可父亲刚在冀州试点改制就遇上麻烦,委实不是什么好兆头。
  自嫁入东宫后她便深陷在男女情爱中,这桩事也让她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纵观历史,历朝首倡变法之人又有几个能得到善终的?
  她们杨家势单力薄,在京师完全没有根基,一旦失了圣心,便是俎上之肉,任人宰割。
  她知晓皇帝与太子眼下对她的情意是真切的,可待她年华老去,这些情意又能剩多少?
  见她凝视雨幕怔怔出神,萧琂眸光微暗,静默许久,他端起案上的茶盏喂她饮下润喉。
  分明是个俊美无俦、风姿清冷的郎君,眼下这副动情沉沦的模样属实教人移不开眼。
  杨满愿越发想调戏他。
  男人眸色幽黯,嗓音已哑得发紧,“愿愿,你确定要继续吗?”
  此话一出,杨满愿立刻怂了。
  沉吟片刻,她翻过身趴在萧琂身上,将脸埋在他颈间,软语撒娇:“今晚再补给你,好不好?”
  萧琂忍俊不禁,“傻愿愿,欢好是情到浓时自然而然的事,哪有什么补不补的?”
  随后,两人便坐在软榻上各忙各的,偶尔交谈一两句。
  天色渐晚,雨还是没停,淅淅沥沥敲打在殿宇金黄琉璃瓦上,发出叮当脆响。
  用过晚膳后,佟林呈来一则密报,是他命人细查苏青岚身世时顺带查到的秘事,皆发生于永顺年间。
  萧琂也没刻意避开杨满愿,而是和她一起翻看这则密报。
  南苑提督苏敬义既是先皇伴读,又是苏青岚养父,他定是知晓不少内情的,佟林等人首先就从苏家入手调查。
  一目十行迅速看完整封密报,杨满愿眼底难掩震惊,“苏家竟在府中地库私藏大量先帝生前之物?”
  私藏御用之物是死罪,苏家虽说抚养皇女有功,但也很难将功抵罪啊。
  萧琂眉峰微微蹙起,心中隐约猜到几分。
  没等他开口,杨满愿又忍不住小声问:“对了子安,先帝当年到底因何而驾崩?”
  先皇永顺帝年方二十二便骤然崩殂,明面上说是突发急病,可杨满愿总觉得另有隐情。
  萧琂沉默须臾,才压低声道:“愿愿,此事说来话长。”
  “没事儿,你长话短说。”杨满愿抱住他胳膊,微微仰头看他。
  殿内烛火通明,摇曳烛光倒映在她澄澈眼眸中,点点流光跃动。
  萧琂啼笑皆非,忍不住低头亲她眉心。
  “昔日先帝之死确实有些难堪……”说到此处,他眼神闪烁,表情变得有些古怪,“先帝是死于马上风。”
  杨满愿呆愣了下,旋即惊得杏眸圆瞪。
  一时间,两人在床榻上对坐无言,静得只剩两人的呼吸声,纷乱起伏。
  半晌,杨满愿极小声问:“那,先帝临终是不是服用什么丹药了?”
  史书中死于马上风的帝王大多生前都服用过丹药,实际上真正致死的就是那些丹药。
  萧琂摇头,“没听说先帝是否服用过丹药,不过,事发地咸福宫西侧殿里却是点了大量暖情香。”
  “暖情香?”杨满愿眼皮子跳了下。
  她莫名想起去年入宫待选时,仁寿宫那个小太监带她在御花园里绕路,还往她脸上撒了一把带着异香的粉末……
  第91章 妒意疯张?
  杨满愿眼眸低垂,灯影中浓翘羽睫似乎在轻轻发颤。
  直到如今再回想起那夜她仍心有余悸,当时那种无助惊慌的绝望感她还记忆犹新。
  若那夜她遇上的不是皇帝,而是别有用心的歹徒……失身尚且是小事,就怕会牵连全家和她一同命丧黄泉。
  最初杨满愿以为那小太监是受徐后指使害她,毕竟那夜徐后初见她时的反应实在诡异。
  后来她入主东宫,卫淑妃却趁太子出京赈灾之际邀她夜赏昙花,将她引至御花园。
  那夜的事再度重演,她没能再如初次那般顺利逃脱,而是被囚禁在西苑瀛台一月多。
  两次遇害如出一辙,极大概率出自同一人手笔。
  不知为何,她有种无法言喻的直觉,那小太监向她撒的催情粉末,很可能就是当年致先帝崩殂的暖情香。
  杨满愿心乱如麻,藏在袖中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连疼痛都毫无察觉。
  萧琂也正仔细看着她。
  晚膳后她便顺道沐浴过,换了身浅青色软缎寝衣,此刻倚坐在床头,长发松松挽着,双颊粉润,娇艳丰盈。
  他自小便知自己与父亲不同,父亲已有他这个嗣子,可以心安理得虚置六宫,不近女色,而他却必须承担起延续帝系血脉的责任。
  在他的设想里,他的妻子大抵是个端庄娴熟的世家女,相貌未必出众,与他相敬如宾即可。
  可现实却与他的设想截然相反。
  他的愿愿并非出身勋贵世家,姿容艳丽,而他也做不到心如止水,会恨不得把全天下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让她欢喜。
  尽管她心中不止有他一人。
  其实他也远没有表面上那般淡定从容。
  这几日接连撞破杨满愿与父亲背着他缠绵,眼睁睁看着她们日渐情浓,心底叫嚣的妒意如野草般疯长。
  半晌后,杨满愿忽然问:“子安,那暖情香可有查出是怎么回事?”
  萧琂收敛心绪,温声解释:“当时咸福宫并无主位,西侧殿住的是贵人姜氏,事发后她当场用金钗刺喉自尽,她身边的宫人也称香料是她亲自点的。”
  “贵人姜氏?”杨满愿诧异抬眼,“她是太后娘娘母家的人?”
  可若是姜太后母家的人,为何只封为贵人?
  贵人之上还有嫔、妃、贵妃、皇贵妃,依姜太后的性情,她母家的女子初封也该是妃位以上才对。
  “姜贵人确实是姜家送入宫的,但她只是太后娘娘二弟的义女,据闻是江南织造府蓄养的优伶。”
  说到此处,萧琂微微顿了下。
  传言中那位姜贵人有倾城之貌。曾有口无遮拦的老太监在私下提过,杨尚仪与昔日的姜贵人有几分相似。
  只不过这事尚未传开便被他压下,那老太监也被打发到京郊皇庄,严加看管。
  若是这事让杨满愿知晓,她定会茅塞顿开,为何姜太后会在数百名秀女中破例将她这个小户女记名留选,而徐后见到她后却又是哭又是笑,迹类疯迷。
  杨满愿又忍不住问:“陛下与太后娘娘平日如此生疏,可是因为这件事?”
  虽是义女,可到底和姜家脱不了干系。
  萧琂默了片刻,“确实有这个原因,但并不全是。”
  说话间,他抬手放下架子床两侧的月牙状金钩,纱帐徐徐落下。
  床榻间霎时昏暗下来,而帘外仍灯影幢幢,满室烛火摇曳。
  杨满愿见状默默爬进床榻里侧,掀开绣被钻进去,“那还有什么原因?”
  萧琂也躺下来,隔着薄被将她整个人抱进怀里,低头亲她发顶。
  “愿愿可知晓父皇幼年是养在皇祖父的皇贵妃唐氏宫里的?”
  杨满愿点点头,这事在宫中不算什么秘事,她是听说过的。
  皇贵妃唐氏乃文帝生母家的表妹,曾生育文帝次子,皇次子夭折后她又抚养了三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圣上。
  萧琂声音微低沉:“唐皇贵妃并不喜父皇这个养子,她身边伺候的人也对父皇多有怠慢,后来唐妃重病沉疴,钦天监批测称她与父皇命格相克,此后父皇便被软禁在御花园宣光阁多年。”
  杨满愿闻言瞳孔微张,她与皇帝前两次意外亲密皆是在宣光阁。
  可她并不知那处曾是皇帝被软禁的地方,更不知他幼年时有过这般境遇。
  萧琂解开她垂在肩头的发带,少女一袭墨发顷刻披散开来,犹如上等绸缎。
  他捻起一缕发丝缠绕在指尖,缓缓道:
  “皇祖父爱重唐妃,曾动过要处死父皇为唐妃祈福的心思,太后娘娘为明哲保身,率先撇清与父皇的关系,唯有先帝坚持为父皇求情。”
  杨满愿心中震颤,久久不语。
  她初次见皇帝时,他已在位十数年,为万乘之尊,威挺健硕,气势冷厉。